第十章(5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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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吕布莱神甫我有点认识,但很少谋面。他于一七六○年六月十三日给我写了一封信(信函集D,第十一号),告诉我他的朋友及信友福尔梅先生曾经在其报上登了我致伏尔泰先生论及里斯本灾难的信。特吕布莱神甫想知道这封信是怎么印出来的,并以他那精明而狡狯的鬼把戏,问我若把此信重印的话将意下如何,可他却不愿将自己的意思告诉我。由于我打心眼里痛恨这种奸诈之人,我像应该的那样向他表示了谢意,但口气很严厉。他虽感觉到了,可并未妨碍他巧言令色地又给我写了两三封信,直到他知道了他早就想要知道的所有一切为止。
  不管特吕布莱可能怎么说的,我反正很明白,福尔梅根本就没找到那封印出来的信,而那封信第一次印出来正是出自他的手。我知道他是个无耻的剽窃者,毫不客气地拿别人的作品为自己牟利,尽管他还没无耻到极点,把一本已出版的书的作者名字抹掉,换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拿去出售赚钱。可那信的原稿是怎么落到他的手里的呢?问题就在这里。这问题并不难解决,可我头脑简单,竟为之犯难。尽管伏尔泰在这封信中被推崇备至,可是,如果我不得到他的认可便将信让人印了出来,不管他自己的做法有多不正派,他还是大有理由抱怨的,因此,我决定就此给他写一封信。下面就是那第二封信,他没有回我这封信,而且为了更加随意地大发脾气,他还假装被这封信给气疯了。
  先生,我一直以为绝不会再与您通信的。但是,得知我于一七五六年给您的那封信在柏林印了出来之后,我对此的所作所为,我得告诉您,并将真诚朴实地完成这一义务。
  这封信因为是确确实实写给您的,所以就绝不是旨在付印的。我以保密为条件,把它抄给三个人看了。因为,出于友谊的缘故,我不得不这样做,而且他们三人也因同样的原因,更不能践踏自己的诺言,滥用手中抄件。这三人就是迪潘夫人的儿媳舍农索夫人、乌德托伯爵夫人以及一位名叫格里姆先生的德国人。舍农索夫人一直希望这封信能印出来,并因此而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回答她说得看您的意思。她便征求您的意见,您拒绝了,因此此事就搁下不提了。
  可是,我与之并无任何关系的特吕布莱神甫先生刚刚写信给我,满怀真诚的关怀对我说,他收到一份福尔梅先生的报纸,见到了这封信,还附有一编者按,日期是一七五九年十月二十三日,说是他于几个星期之前,在柏林的书商处发现的,而且还说,由于是印在一页活页纸上的,一经散佚即难复得,所以他觉得应该登在他的报纸上。
  先生,我对此事所知晓的就是这些。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在此之前,在巴黎尚无人听说过这封信。还有一点也是肯定无疑的,那就是落入福尔梅先生手中的那一份,无论是手抄件还是印刷件,只能是从您那儿——这好像不大可能——或者是从我刚刚提到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人手中漏出去的。最后,还有一点也是确实无误的,那就是两位夫人是干不出这种背信弃义之事的。我在退隐之中,无法知道得更多。您有一些通信关系,如果此事值得的话,您通过这些关系很容易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以正视听。
  在他的同一封信中,特吕布莱神甫先生还向我表示,他把那份报纸给保存下来了,未经我的同意,绝不借给别人。我当然是不会同意的。不过,那份报纸可能在巴黎并非是唯一的一份。先生,我希望那封信没在巴黎印行,而且,我将尽最大努力阻止其印行。但是,如果我阻止不了的话,如果我及时得知我能有优先印行权的话,那我将毫不犹豫地由我亲自让人去付印。我觉得这是顺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
  至于您对那封信的复信,我没拿给任何人看。而且,您尽管放心好了,未经您的同意,它是不会被刊印出来的,而我也当然不会那么不知好歹去要求您予以同意的,因为我很清楚,一个人写给另一个人的信,并不是写来让众人看的。不过,如果您想写这么一封信让众人看,并且是写给我的话,我向您保证,把它原封不动地附于我的信后,而且不作一点回驳。
  我一点也不喜欢您,先生。您对我这么个门生和您的热烈拥护者造成了种种使我最痛心扼腕的痛苦。您曾在日内瓦被收留,可您不思报答,却断送了日内瓦;我曾在我的同胞们面前为您竭力捧场,可您不思报答,反而离间我同我的同胞。是您让我在我的祖国待不下去的;是您使我将客死他乡,既失去垂死者的一切慰藉,又获得被扔进垃圾堆里去的荣耀,而您却将在我的祖国获取一个人所能期待的所有荣光。总之,我恨您,因为您希望这样,但是我是作为一个更配爱您的人在恨您的,如果您愿意我爱您的话。在我的心中所充满的对您的所有情感之中,唯有对您那卓杰才气无法拒绝的赞美以及对您著作的爱还残存着。如果我在您身上尊崇的只是您的才气的话,那错并不在我。我将永远不会丢掉对您才气所应有的尊敬以及此尊敬所要求的礼貌。
  一七六○年六月十七日,于蒙莫朗西
  在所有这些使我的决心日益坚定的文学上的小烦恼中,我得到了文学给我带来的最大的荣耀,我对此最为感动:孔蒂亲王竟然两次大驾光临寒舍,一次是去“小城堡”,另一次是去路易山。他甚至两次都选在卢森堡夫人不在蒙莫朗西的时候,以便明显表示他是专程来看我的。我从未怀疑过,这位亲王最初对我的仁爱是亏了卢森堡夫人和布弗莱夫人的玉成,但我也并不怀疑,他自此之后不断地令我蓬荜生辉是出于他自己的情感,并且也由于我自己的努力。
  由于路易山的房间很小,而塔楼的景色甚佳,我便把亲王领到塔楼里去。亲王恩宠有加,竟让我荣幸地陪他下棋。我知道他总赢罗伦齐骑士,而后者的棋艺比我高超。然而,不管罗伦齐骑士及观战者们如何对我又递眼色,又做鬼脸,我只当没有看见,我们下的两盘棋全是我赢了。下完时,我以恭敬而庄重的口吻对他说:“大人,我太崇敬尊贵的殿下了,以至想着下棋时非要赢您不可。”这位伟大的亲王才华横溢、出类拔萃,不喜欢受人阿谀奉承,至少我认为他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只有我在下棋时把他视作常人,而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对我这一点真的感到欣然。
  即使他因此而对我不悦,我也不会责怪自己没有想法欺骗他,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对他对我的仁爱,我心中是充满感激之情的,但若说是需要自责的话,那就是有时候我在报答他时,举止欠佳,而他对我施恩添宠时却是风雅有致的。不几日后,他派人给我送来一篮子野味,我竟大模大样地收下了。又过了几天,他又让人给我送了一篮,他的一位随猎武将尊奉其命给我写了一信,告诉我说那是殿下狩猎的成果,是他亲手射杀的。我照样收下了,不过,我给布弗莱夫人写信说,再送我就不收了。这封信受到异口同声地责骂,而且也确实该骂。拒绝一位亲王亲手猎获的猎物,而且又是那么客气相赠的,这并不表明一个高傲之人想保持自己的独立人格时的细心,而是说明了一个不识好歹的没有教养的人的粗鄙。我在信函集中重读这封信时,每每感到汗颜,深悔不该写这封信。不过,我之所以写我的《忏悔录》,并不是要把自己的蠢事隐瞒下来,而这件事让我太恨我自己了,所以更不能掩饰过去。
  我差一点儿又干了一件蠢事,几乎成了他的情敌。当时,布弗莱夫人是他的情妇,可我却一无所知。她常同罗伦齐骑士一起来看我。她很美丽,人也还年轻。她爱装出一副古罗马人的架势,而我则总是思想浪漫,因此,我俩便比较相投。我几乎迷上她了,我想她看出来了。罗伦齐骑士也看出来了,至少他跟我谈起过这事,而且并没有让我泄气的样子。可是,这一回,我变乖了,而且,都五十岁的人了,也该学乖了。我在《致达朗贝尔的信》中,刚刚把那帮人老心不老的人教训了一通,而自己却不思吸取教训,岂不脸红?再说,得知我原先并不知晓的情况,再要与这么位大人物相争,那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昏了头了。最后一点就是,我也许还没完全摆脱对乌德托夫人的爱,觉得再没有什么能在我心中代替她的了,我这后半生已向爱情诀别了。就在我这么写的时候,我还刚刚被一位年轻女子看中,受到她极危险的挑逗,一双美目令人乱了方寸,但是,如果说她假装忘了我是个年届花甲的老人的话,我自己可记得很清楚。我这一步都没陷下去,也就不再害怕失足,对自己的余生也可以放心了。
  布弗莱夫人既然发现她使我动了心,也就能看出我战胜了自己。我既不那么傻,也不那么狂,以为自己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能使她产生兴趣。但是,从她同泰蕾兹说的一些话来看,我认为我曾引起了她的好奇。如果确实如此,而且她又因这种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而不原谅我的话,那就必须承认,我确实生来就是自己弱点的受害者,因为那征服了我的爱情对我来说不啻是颗灾星,而被我战胜了的爱情则使我更加惨遭厄运。
  在这两章中充作我的指南的信函集,到这里就结束了。以后,我将只是根据自己记忆的踪迹往下写了。在这段残酷的时期,我的记忆是如此清晰,所留下的印象又是那么强烈,所以,尽管我被抛在自己种种灾难的汪洋之中,但我无法忘记我第一次惨遭不幸的详细情节,虽然其后果我已记忆模糊了。因此,在下面的一章中,我仍能挺自信地往下进行。如果再走得远一些,那就只好摸索着前行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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