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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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这一切并未发生。芒东夫人只是为了聊天,留我吃过两三次饭,发觉我只不过是个傻瓜。我自己也觉得确实如此,而且为此而悲叹,深羡我的朋友旺蒂尔的才华,其实我倒是应该感谢我的愚蠢,把我从种种危险中解救了出来。我在芒东夫人眼里只是她女儿的音乐教师,仅此而已,但我在尚贝里生活得很平静,始终受人欢迎。这比成为她眼中的才子而成为当地其他人眼中的蛇蝎要强得多。
  不管怎么说,妈妈看到,为了使我摆脱年轻人的危险,是该把我当大人看待的时候了,而且她也这么做了,但方式方法很奇特,是一个女人在这种情况下从来也想不到的。我发觉她神情比以前更加严肃了,言谈话语比平时更有说教味了。她通常在教诲中夹杂着的那种说笑突然不见了,代之以一种总是很肯定的口气,既不严厉也不亲切,但好像是在准备作一番解释似的。我自己琢磨了好久为什么有这种变化,但终不得其解,只好问她,她也正等着我问哩。她建议我第二天一起去小园子里散散步,我们一清早就去了。她做了安排,以便我俩一整天单独在一起。她用了整整一天让我享受她要给予我的恩情,但不是像别的女人那样,通过诡计和挑逗,而是通过充满感情和理智的谈话。她的那番话不是在诱惑我,而是在教导我,对我心灵的触动大于对感官的刺激。然而,无论她对我说的话多么精彩,多么有用,尽管这些话既不冷酷也不忧伤,反正我并没有给予应有的注意,也没像从前那样铭记在心。开始谈话时那预作准备的神态已经让我有点不安,因此,在她谈话的过程中,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心不在焉,不注意听她说些什么,而是寻思她到底想干什么。一旦我明白了她的用意——这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同她在一起时从未想到过的她那新奇的想法就完全吸引住了我,容不得我再去想她所说的话了。我只顾想她了,也就没再注意听她。
  老师们想让年轻人注意听要对他们说的话时,常犯一个毛病,就是让他们看到最后会有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在等着他们。我在《爱弥儿》中也未能避免这一毛病。年轻人被别人告诉他的那个东西吸引了,心里只想着它,于是便死乞白赖地奔向那个东西,而不去耐心地听你慢慢腾腾地引他走向那个东西而作的长篇大论了。当你想让他注意力集中,就不要先露了底,妈妈在这一点上弄巧成拙了。她性格奇特,凡事有板有眼,总是白费心思地去说明情况,但我一旦看出其中的好处,就不去听她说些什么,急忙满口答应了。我甚至怀疑,在这种情况下,世界上还有没有一个坦率或者比较勇敢的男人敢于讨价还价,有没有哪个女人会原谅这么做的男人。由于同样古怪的脾气,她对这个协议的手续最为郑重其事,还给了八天时间让我考虑,而我却假惺惺地说我用不着考虑,其实,简直是怪到极点了,我真想好好考虑一下,因为她那些新奇想法使我很激动,脑子里简直乱了套了,需要时间来理一理。
  大家会以为这八天对我来说简直是八个世纪。恰恰相反,我还真希望能延长这么久。我不知如何描绘我的心境,我心里充满了某种夹杂着烦躁的恐惧,很害怕我所渴望的事情,竟至有时在脑子里真的在寻找某种正当的办法,避免幸福。大家想一想我那激情似火和贪恋女色的气质、我那沸腾的血液、我那充满爱的心灵、我那充沛的精力、我那强健的体魄、我那青春年少。请想一想,我心中渴望着女人,却连一个女人也没触及过。请想一想,想象、需求、虚荣、好奇交织在一起,使我急切地渴望成为一个男人,表现出男子气概。大家特别要想到,因为这是绝不该忘记的,我对她的那份激烈而又缠绵的依恋远没有减弱,反而在与日俱增。我只有在她身旁才感到惬意,我的远去是为了想念她。我的心不仅充满了她的恩情、她可爱的脾性,而且充满了她的女性、她的容颜、她的肉体,总之,充满了这个在各个方面对我都可能是宝贵的她。大家别以为我比她小十岁到十二岁,她就老了,或者我就觉得她老了。自我头一次遇见她便感到激动不已的五六年以来,她的确没怎么变,而且我觉得她也一点儿没变。我觉得她始终那么迷人,而且大家也都这么觉得。只是她的身体稍微有点发福。其余的都没有变,同样的眼睛、同样的肤色、同样的酥胸、同样的容颜、同样的金黄秀发、同样的欢快,一切的一切,甚至那声音也都一样,仍旧是充满青春气息的银铃一般的声音,始终给我以深刻的印象,使我至今,只要听见一个姑娘的甜美声音,便感到激动不已。当然,在等待占有一个非常心爱的人儿时,我所担心的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欲望和想象,管不住自己,提前下手。大家将看到,在我年岁大些的时候,只要一想到有个可爱的人儿正在等着我,她那微不足道的恩惠便会使我热血沸腾,以致我都无法心里坦然地走完我和她相隔的那短短的一段路()①。在我如花年华时,我怎么会活见鬼了,对于人生初次欢乐那么不上心呢?我怎么会见到那一时刻临近时反而是痛苦多于快乐呢?我怎么会感觉不到那使我陶醉的癫狂,反倒几乎感到厌恶和害怕呢?毫无疑问,如果我能得体地摆脱这种幸福的话,我是会心甘情愿地这么做的。我说过在我对她的依恋之中有一些离奇的东西,而这肯定就是大家未曾想到的一件。
  读者一定很气愤,认为她已委身于他人,却又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在我心目中她已堕落了,这种鄙夷不屑的心情减弱了我对她的爱:这么想就错了。的确,这种两男一女的状况令我十分难受,既是因为这种敏感极其自然,也是因为这对她对我都很不相称。但是,我对她的感情并没因此受到影响,而且,我可以发誓,当我不怎么想占有她时,我则更加缠绵缱绻地爱着她。我太了解她那颗纯洁的心及其冷漠的气质了,我从未想到过在她这种放任自流之中有任何的感官快活的成分。我完全确信,她只是想使我摆脱几乎肯定不可避免的危险,使我完全洁身自好,忠于自己的义务,才使她违背了自己的一个义务。对此她与其他所有女人的看法不同,我在下面将要谈到。我怜惜她,也怜惜自己。我本想对她说:“不,妈妈,没这个必要。不这样,我也不会辜负您的。”但我不敢这么说,首先,这不是该说的一件事;其次,我由衷地感到这不是真话,而且确实是只有一个女人能够使我抵御其他女人,不受她们诱惑。我不想占有她,但我很高兴她使我抛弃了占有别的女人的欲望,因为我把一切可能使我与她疏远的事都看作一种不幸。
  长久无邪地生活在一起的习惯,非但没有减弱我对她的感情,反而使之增强,但与此同时,也给了它另一种情调,使之更加亲切,也许更加温柔缱绻,却更少肉欲。因为总叫她妈妈,而且总像儿子那样的亲切,所以,我已习惯把自己看作她的儿子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虽然她对我非常宝贵,我却不怎么想占有她的原因。我记得很清楚,我最初的情感虽然不太强烈,但更加色眯。在阿讷西时,我如醉如痴;在尚贝里时,我就不再这样了。我对她的爱强烈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我爱她更多的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我,或者说,我在她身边寻求的更多的是我的幸福而非享乐。她对我来说,超过一个姐姐,超过一个母亲,超过一个女友,超过一个情妇,而正因为如此,她却不是我的情妇。总之,我太爱她了,不会占有她,这一点在我脑子里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我所害怕而非渴望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我什么都答应了,也就不想言而无信。我的心认可了我的保证,但并不希望得到报偿。然而我却得到了报偿。我头一次投入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我所崇拜的女人的怀抱里。我幸福吗?不,我感到的是肉欲。我不知道是什么无法克服的忧伤毒化了它的魅力。我仿佛犯下了乱伦之罪。有两三次,我在激动地拥抱她时,泪水浸湿了她的酥胸。而她却既无忧伤也不激动,只是温柔和平静。由于她不是个淫荡的女人,根本没有寻求过肉欲,所以并没有那种陶醉,也从未因此而悔恨。
  我再说一遍,她的一切过错全来自她的行为,而非她的情欲。她出身良家,心地纯洁,喜欢正经的事,习性正直高尚,情趣高雅,生来就是她一直喜爱的那种道德高尚的女人,却从未能遵守这一高尚道德,因为她没有听从会把她引向正道的心灵的忠告,而是听从了理智,把她引向了歧途。当一些谬误的准则迷惑了她时,她的真正感情一直在抵御着,但不幸的是,她喜欢炫耀自己的哲学,而她为自己所定下的道德却损害了她的心灵让她遵守的道德。
  她的第一个情人塔维尔先生是她的哲学老师。他灌输给她的准则则是他所需要用来引诱她的准则。他见她忠于丈夫,恪守妇道,总是冷冰冰的,颇有理智,无法通过色欲攻破她,便用一些诡辩之词向她发起进攻,竟然向她表明她如此恪守的妇道,只不过是用来哄小孩的教理问答式的瞎话,把两性的结合说成是其本身无关紧要的,夫妻之间的忠实只是为了防止流言的一种表面文章,使丈夫安心是妇道的唯一标准,所以偷人养汉只要不为人知,就根本不是在欺骗自己的丈夫,也并不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总之,他说服了她,说事情本身并没什么,只是传出去才成了问题,而所有的所谓贤德的女人,说实在的,只是做得隐蔽而已。就这样,那个坏家伙终于得逞了,腐蚀了一个年轻女人的理智,但未能腐蚀她的心灵。他因此受到了最强烈的嫉妒心的惩罚,因为他深信她像他教她对待她丈夫的那样对待他自己。我不知道他在这一点上是否弄错了。佩雷牧师被看作他的接替者。我所知道的是,这位年轻女子的冷漠性格本该使她不接受这种妙计的,却使她在日后欲罢不能。她无法想象,人们把她认为的区区小事看得那么重。她从未把她认为毫不费事的节制冠之以道德的美名。
  因此,她并没有为了自己而怎么滥用这一错误的准则,但为了他人而这么做了,她那是根据另一条几乎同样错误的道理做的,但这道理与她善良的心更加吻合。她一直认为,没有什么比占有更能使一个男人紧紧依恋着一个女人的了,虽然她对自己的男友们的爱纯属友谊,但这种友谊是那么缠绵,以至于她动用她力所能及的所有办法使他们更加紧紧地依恋着她。奇特的是,她几乎总能成功。她的确非常可爱,人们越是与她亲密无间,就越能发现新的爱她的道理。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是,第一次失足之后,她宠幸的几乎全是不幸之人。名人显贵在她面前全都是白费心思。一个男人若是开始被她怜惜,最后却没被她爱上,那这男人一定是太不可爱了。如果她所选择的人配不上她,那绝不是出于与她那高贵的心灵不搭界的卑鄙欲念,而仅仅是因为她的心太慷慨、太善良、太富同情、太敏感,以至于不总是能够头脑较清醒地把握得住。
  诚然,几个错误的道理把她引入歧途,但又有多少值得赞美的原则她从未背离过啊!如果人们可以把肉欲成分极少的一些错误称之为弱点的话,她用了多少美德去弥补了它们啊!那在某一点上欺骗了她的同一个男人,在其他许许多多方面却绝妙地教导了她。因为她那不是狂热的激情使她能够始终沿着正道走,所以只要诡辩哲学没有迷惑她,那她便平安无事。即使她做错了事,她的动机也是值得称赞的。由于误解,她可能做错事,但她不可能有意干坏事。她厌恶口是心非、撒谎骗人。她为人正直、公正、仁爱、无私,她信守诺言,忠于朋友,忠于自己认为应该遵守的义务,对人既不报复也不仇恨,甚至想象不出宽容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总之,就拿她那不可饶恕的错误来说,她并不太看重给予他人的宠爱,也从未以此来做一种肮脏的交易。她滥施恩宠,但并不出卖它们,尽管她常常为生计犯愁。我敢说,苏格拉底如果能看重阿斯帕西亚()①,那他就能尊敬瓦朗夫人。
  我早就知道,说她生性多情,性格冷淡,有人会像通常那样指责我自相矛盾,而这又是不无道理的。也许错在大自然,不该一身兼有两种对立的性格。我只知道她确实如此。但凡认识瓦朗夫人的人,而且至今仍有不少人尚健在,都可以证明她就是这样的人。我甚至敢补充一句,她只知道世上只有一种乐趣,那就是让她所爱的那些人快乐。不过,就这一点,大家可以各抒己见,可以高明地证明这不是事实。我的任务是说出真情,而不是非让人相信不可。
  我在我俩关系更亲密之后的谈话中才逐渐地了解了我刚才所说的一切,单单这些谈话就使我俩亲密无间。她不无道理地希望她的怜爱会对我有所帮助。就我的教育来说,我从中受益匪浅。在这之前,她在对我谈论我个人的事时就像是在对一个孩子说话。她开始把我当成大人看待,也跟我谈谈她自己了。她对我说的所有一切我都非常感兴趣,使我非常的感动,以至于在反躬自省时,我从她的知心话里比从她的教导中所得到的益处要大得多。当你真的感觉到对方说的是肺腑之言时,你会敞开心扉去接纳对方的真情流露的。一个学究的说教永远也抵不上你所爱恋的一个聪明女人那缠绵缱绻的话语。
  我同她的亲密相处使她对我能够比以前更高地评价我。她认为,尽管我貌似笨拙,但值得教育,可进入上流社会,而且,如果我有一天在上流社会有了一定的根基,则可飞黄腾达。根据这一看法,她不仅专心培养我的判断力,而且也注意我的仪表以及言谈举止,使我既可亲可爱又受人尊敬。如果在上流社会里真的能将成功与道德相结合的话——我可是不相信这一点的——我至少坚信,除了她所选择的并想教给我的那条路而外是没别的路径的,因为瓦朗夫人了解人,为人处世技高一筹,既不虚伪也不冒失,既不欺骗人也不惹恼人。但是,她的这种艺术更多的是存在于她的性格里,而非她的教导之中。她善于运用它而不善于传授它,而且我是世界上最学不会这一艺术的人。因此,她在这上面花的一切工夫几乎全都付之东流,甚至她延师教我跳舞和剑术的心思也白费了。我虽然身轻体健,但连小步舞都学不会。我因为长有鸡眼,所以非常习惯用脚后跟走路,罗什都没能改掉我这个坏毛病,所以,我看上去步履轻健,但连一条小沟都蹦不过去。在剑术练习厅里就更加糟糕了。经过三个月的训练,我仍旧只会招架,不会进攻,而且手腕很不灵活,胳膊无力,所以,剑术师想打掉我的剑,易如反掌。再者,我对这种训练以及想教我的剑术师讨厌得要死。我从未想到过,人们会对杀人的技巧如此自豪。剑术师为了使我掌握他的巨大才能,就专用他一窍不通的音乐作比较。他发现剑术的第三、第四式与音乐的第三、第四音程极其相似,当他想佯攻时,便让我注意那升半音符号,因为从前升半音符号与“佯攻”是同一个词。当他把我的剑拔掉时,便大笑着对我说,这是“休止符”。总之,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比头戴羽饰、胸有护甲的这个可怜虫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好为人师者了。
  因此,我的剑术长进不大,不久,便纯粹是因为厌恶而弃之不顾了。但是,我在另一种更有用的艺术上颇有进步,那就是知足常乐,不去追求我开始感到不是那块料儿的更有出息的前途。我一心想着让妈妈生活幸福,在她身边我总是喜滋滋的,而当我为了进城教音乐而必须离开她时,尽管我对音乐很喜爱,我却开始感到教音乐很没劲儿。
  我不知道克洛德·阿内是否看出我俩的亲密关系。我有理由相信,这事没能瞒过他。阿内是一个目光敏锐而又十分审慎的小伙子,从不说违心的话,但也不总是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丝毫没表现出知道内情的样子来,但从他的行动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他的行为肯定不是源自灵魂的卑贱,而是因为他赞成其女主人的准则,所以不能反对她因此而采取的行动。尽管他同她一样年轻,但他非常老成持重,把我俩视为两个应予宽恕的孩子,而我俩则把他看作一个可尊敬的大人,对他应该有所尊重。我是在她对他不忠之后才完全弄明白她对他爱得有多深。由于她知道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生命全属于她,所以她才告诉我她是多么爱他,以便我也同样爱他。她着重说明的倒不是她对他的爱,而是对他的尊敬,因为这是我最能充分与她分享的感情。她常对我俩说,我们两人对她生活的幸福都是缺一不可的,这使我俩常常感动不已,互相拥抱,痛哭流涕。但愿读到这儿的女性不要讪笑。以她那样的性格,这种需要毫不暧昧,那完全是她心灵的需求。
  就这样,在我们三人中间建立起一种世上绝无仅有的关系。我们的所有愿望、关注、心灵都互相沟通,什么也没有超出这个小圈子。一起生活的习惯、不许他人介入的习惯,已十分强烈,以致在我们吃饭的时候,三人中有一个不在,或者又来了第四个人,那就全乱套了,而且,尽管我们之间有着个别联系,但二人单独在一起总没有三个人在一起那么愉快。使我们之间不致产生烦恼的是相互间的一种极端的信任,而不致厌烦的是,我们大家都很忙。妈妈总是在计划着、忙碌着,不怎么让我俩得着空闲,而且我俩各自又都有自己的事,占满了我们的时间。据我看,无所事事同孤独寂寞一样,都是社会的灾难。长时间面对面地待在一间屋里,无事可干,只好神吹瞎聊,这是最会使人思想褊狭,无中生有,惹是生非,忧心忡忡,造谣诬蔑的了。如果大家都很忙的话,只有有事说才说,而如果什么也没有,那就要没话找话了,而这就是最最讨厌和最最危险的事。我甚至还敢说,而且我坚持己见,为了使一个小圈子真正快乐,不仅每个人都必须为它做点什么,而且应该是做点需要用点心思的事。打花结就等于是什么事也没做,因为对打花结的女人和抄着双手的女人都得赔着同样的小心去逗她们开心。但是,当一个女人在绣花时,那就是另一码事了。她专心绣花,无暇去搭理人家。在这种时候,看到十多个傻大个儿起来坐下,走来走去,转来绕去,不停地把玩着壁炉上的瓷人,绞尽脑汁去没话找话——这叫什么事!——那真是既烦人又可笑。这种人不管做什么,始终都是别人和他们自己的累赘。在莫蒂埃的时候,我常去一些芳邻家里编束带;如果我回到交际场合,我总是在口袋里装一只比尔包开()①,整天地玩,免得没话找话说。如果每个人都这么做,人就不会变得那么坏了,他们的交往也就更加可靠了,而且我还认为,也就更加有趣了。总之,如果谁觉得可笑,那就让他笑吧,反正我是认为适合现在这个时代的唯一的道德就是比尔包开道德。
  再说,人们也不怎么让我们自己费心去避免烦恼,那些讨厌的客人走后,总是给我们留下太多的麻烦,所以当剩下我们三人时,也就够我们忙一气的了。这些人以前使我感到的不耐烦并未减少,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时间去不耐烦了。可怜的妈妈一点儿也没丢掉她那种爱干事和有板有眼的老毛病。恰恰相反,家庭所需越是紧张,为了生计,她就越是浮想联翩。眼前越是拮据,她越是憧憬未来。年岁的增长反倒使她的这种怪癖愈演愈烈。随着社交乐趣和年轻人乐趣的失去,她代之以寻秘方订计划的乐趣。家里总是不断江湖郎中、制药商、方士以及形形色色的承办人,他们吹嘘会有成千上万的钱财,可最终连一个埃居都不放过。每个人离开她家时,手里都没空着,可我有一事总挺惊奇的:她老这么大的开销,可就是没有囊空如洗,也从不拖欠债务。
  我谈到的那个时期,她最热衷的计划,而且也不是她所制订的最不合理的计划,就是在尚贝里建造一座皇家植物园,外带一位领薪俸的技师,而且大家早就清楚这个位置是留给谁的。该城位于阿尔卑斯山中间,很适合进行植物研究,而且妈妈又总喜欢用一个计划促使另一个计划的实现。她同时提出创建一个药物所的计划,这倒真的是很有用的,因为这地方很穷,药剂师几乎就是那仅有的几位医生。维克多国王驾崩之后,御医格洛希退隐尚贝里,因此她认为这对她的想法大有帮助。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她才有此想法的。不管怎么说,她开始对格洛希下功夫了,可后者并不太吃这一套,因为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刻薄和最粗鲁的先生了。我下面举两三个例子,大家可以看一看。
  有一天,他同其他几位医生一同会诊,其中有一位是从阿讷西请来的,是平常给那位病人看病的医生。这个年轻人尚不太懂医生这一行的规矩,竟敢不同意御医大人的意见。御医没说别的,只是问他回去时,打哪儿走,乘什么车。年轻医生回答了御医的问话之后,也问他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的。格洛希说:“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在您走过时,站到窗前,高兴地看看蠢驴坐马车。”御医十分富有,但为人吝啬,冷酷。他的一位朋友有一天问他借点钱,并有可靠保证。他攥住朋友的胳膊,咬牙切齿地说:“我的朋友,就是圣·彼得从天上下界来问我借十个皮斯托尔()①,并以三位一体作担保,我也不会借给他的。”有一天,他应邀前往萨瓦地方长官、十分虔诚的比贡伯爵家午餐,他提前到了。长官阁下当时正在念玫瑰经,便建议他一同祈祷。御医不太知道如何回答是好,便作了一个可怕的鬼脸,跪了下来。但是,当他刚念了两句圣母经,便耐不住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杖,一句话没说就走了。比贡伯爵赶忙追上去,冲他喊道:“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别走呀,那边铁钎上正在为您烤一只美味山鹑哩。”他扭过头来回答说:“伯爵先生!您就是给我一个烤天使,我也不等了。”这就是妈妈想拉拢而且终于笼络住的那个御医格洛希先生的德行。他尽管非常忙,但已习惯经常来妈妈家,同阿内关系挺好,显得很赏识阿内的知识,谈起来不无敬重,而且,大家没有料到的是,他这么个粗暴无礼的人,为了消除过去的印象,竟能装作很器重阿内的样子,因为,尽管阿内已不再是仆人了,但大家知道他曾经当过仆人,因此,必须御医大人率先以其威望来使大家对阿内另眼相看。克洛德·阿内身穿黑上衣,假发梳得整整齐齐,举止端庄有礼,行为乖巧谨慎,医学和植物学知识渊博,再加上医学泰斗的垂青,只要计划中的植物园能够建立,理所当然地有望担任皇家技师之职,并受到欢迎。实际上,格洛希很是欣赏并采纳了这一计划,只等着恢复和平,可以考虑公益事业的时机到来,好筹划一笔经费,再向宫廷提出。
  如果这一计划得以实行,我本会投身植物学的,我觉得我生来就该搞这一行。可是一个能把最精心策划的计划打乱的意想不到的打击使它落了空。我是注定要逐步沦为苦命人的典型的。好像上苍有意让我经受这些巨大的考验,把所有妨碍我成为苦命人典型的一切全用手推开了。阿内有一次去高山顶上寻找一种山蒿,这是一种稀有植物,只生长在阿尔卑斯山,是格洛希先生要的。这可怜的小伙子爬得浑身大汗淋漓,得了胸膜炎。据说山蒿专治此症,但并未能救活他。尽管堪称医术高手的格洛希医道高明,尽管有他那好心的女主人和我对他的悉心照料,他在第五天上,异常痛苦地挣扎之后,仍在我们面前死去了。临终之时,只有我在劝慰他。我悲痛欲绝、声泪俱下,如果他能听得见的话,他是会得到一些慰藉的。就这样,我失去了我一生之中最忠实的朋友,一个值得尊敬、不可多得的人,一个大自然弥补了他的教育的人,一个地位卑微但具有伟人的一切美德的人,一个若能活着并且有了身份地位,则可让众人看到是个伟人的人。
  第二天,我怀着异常沉痛和真挚的心情同妈妈谈起了他。突然间,谈着谈着,我产生了一种卑鄙可耻的想法:我可以得到他的衣服,特别是那件令我生羡的漂亮的黑上衣。我这么想着,因此也就说了出来,因为在妈妈跟前,我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我这句卑鄙丑恶的话比什么都更使她感到痛失亲人,因为无私与心灵的高尚是死者所具有的最优秀的品质。可怜的女人没有吭声,只是扭过脸去哭了起来。可亲可贵的泪水!我明白这眼泪的含义,它们全都滴在了我的心上,涤尽了我那卑鄙龌龊的感情。从此,我就再也没有产生过这种念头。
  阿内的死给妈妈带来了痛苦,也带来了损害。从这时候起,她的事业便江河日下了。阿内是个一丝不苟、有板有眼的小伙子,把女主人的家料理得有条不紊。大家都害怕他盯着,谁也不敢浪费。连妈妈都怕他查问,有所克制,不敢挥霍。对她来说,单有他的爱恋还不够,她还需要他的敬重,而且她很害怕他的正当指责,因为他见她挥霍他人和她自己的钱财时,有时是敢于直言不讳的。我同他想法一样,甚至也会说出来,但我对她没有他那样的影响力,所以我的话就不像他的那么顶用。他不在了,我只好顶替他的位置,但我对此既不擅长,也无兴趣,所以很不称职。我很不细心,又很腼腆,只知背地里咕哝,不敢上前阻止。再说,我虽获得同样的信任,却没有同样的权威。我看见杂乱无章,只知摇头叹息,怨天怨地,没人听我的话。我太年轻,又太浮躁,所以做不到合情合理,当我想干预一番时,妈妈就亲热地拍拍我的脸蛋,叫声“我的小老师”,我就又只好回到适合我的那个角色中去。
  我深深地感到她那毫无节制的花销迟早要把她抛向穷困潦倒的境地,因此,成了她家的监督之后,我亲眼看到她入不敷出。我心中那一直存在着的吝啬的倾向就是从这时开始养成的。我除了心血来潮,从未疯狂地挥霍过,但在这之前,从未太担心过有钱还是没钱。我开始注意这事了,开始关心起自己的钱袋了。我出于一种崇高的动机,变得吝啬可鄙了,因为,实际上,我只是想给妈妈省点钱,以防我所预见到的不测。我担心债主们会扣住她的年金,或者年金被完全取消,而且,根据我的狭隘看法,我以为我的那一点点积蓄到时候会帮她的大忙。但是,为了攒钱,特别是为了保住它,就必须背着她,因为当她东挪西借的时候,让她知道我有私房钱那就不妙了。因此,我便到处找些隐秘的地方,藏上几个金路易()①,想着不断地越藏越多,到时候再拿出来给她。但是,我在选择藏匿点时太笨了,全被她给发现了。然后,为了使我得知她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便把我藏的金路易取走,再放上更多的一些别的钱币。我很难为情地把那点私房钱放回公用钱袋中去,但她总是用这些钱来为我添置衣服和用品,如银剑、怀表或其他类似的东西。
  我深信,攒钱对我来说永远不会成功的,而对她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所以我终于感到,为了防止我所担心的不幸发生,在她要揭不开锅、无法养活我时,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自己想法来供养她。不幸的是,我只是根据自己的兴趣出发拟订计划,疯狂拼命地在音乐上找机会,感到脑子里装满了主题和歌曲,认为一旦从中得益,马上就能成为名人,成为当代的俄耳甫斯()②,美妙的歌声能把秘鲁的银子全吸引了来。我已开始能凑合看懂乐谱了,关键是要学会作曲。困难在于要找到人来教我才行,光靠那本拉摩的书,甭想无师自通,但自从勒梅特尔走了之后,萨瓦没人懂和声了。
  在这里,大家将看到我一生中充满的轻率的又一例证,即使在我认为要达到目的了,它们也常常让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旺蒂尔曾经常常跟我谈起他的作曲教师布朗夏尔神甫。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可尊敬的人,当时是贝藏松大教堂的音乐指挥,现在在凡尔赛宫小教堂任音乐指挥。我想着去贝藏松向布朗夏尔神甫求教。我觉得这个想法合情合理,并且终于使妈妈也认为可行。于是,妈妈便为我准备起行装来,样样都弄得挺铺张浪费的。因此,尽管我总想使她免遭破产,想将来弥补她因浪费造成的亏空,但在当时,我一开始就让她破费了八百法郎:我原想救她,却反而加速了她的毁灭。不管这一行动有多么荒唐,但她也好,我也好,都充满了幻想,我深信我的所作所为对她有好处,而她却坚信她所做的对我有益。
  我本以为仍能在阿讷西找到旺蒂尔,让他为我写封举荐信给布朗夏尔神甫,但他已不在那儿了。我的全部证明只有他留给我的他亲自创作、亲手誊写的一个四声部弥撒曲。我便带上它去贝藏松了。路过日内瓦时,我去看了几位亲戚。途经尼翁时,我去探望了父亲,他像往常一样地接待了我,并负责把我随后而来的箱子运到贝藏松去,因为我是骑马来的。我到了贝藏松。布朗夏尔热情地接待了我,答应教我,并尽量关照我。我们正准备开始的时候,父亲突然来了一封信,说是箱子被设在瑞士边境的法国鲁斯哨卡扣住并没收了。我顿时傻了眼,便托在贝藏松结识的熟人们打听为何没收,因为我深信没有走私,想象不出他们根据什么没收箱子。最后,我知道了。我得说一说,因为这事挺滑稽。
  我在尚贝里认识一个年老的里昂人,是个敦厚长者,名叫迪维维埃,曾在摄政时代的检验局()①供职。他因为赋闲在家,便来土地普查处做事了。他在上流社会生活过,有才气,有学问,温良恭谦,彬彬有礼,还懂音乐,由于我俩同一个办公室,在我们周围那帮粗俗不堪的人中,我俩关系最好。他在巴黎有一些通信的朋友,常给他寄点小作品,一些随生随灭的新奇之作。这些作品为什么传播开来,又是怎么销声匿迹的,无人知晓,如果没人再提时,就再也想不到它们了。我因为有时领他到妈妈家吃饭,所以他有心讨好我,为了显得投机,他便尽力让我喜欢这些无聊作品,其实我对这类东西一直非常嫌恶,一辈子也从未一个人单独看过。为了不扫他的兴,我便接过这些宝贵的手纸,装进口袋,不再去想它们,只等专门需要它们时,才拿出来用。不幸的是,这些该死的纸片中有一张却留在了一件新礼服上衣口袋里了。这衣服我只是在与同事们应酬时穿过两三次。这篇东西是一篇冉森教派的滑稽模仿之作,平淡乏味,模仿的是拉辛的《密特里达德》中最美的一幕。我连十句诗都没读完,便把它遗忘在口袋里了,因此,我的行李被没收了。办事员们在我行李清单的前面加了个洋洋洒洒的笔录,认为这篇东西源自日内瓦,想在法国印刷和散发,便大做文章,抨击上帝和教会的敌人,并对自己的虔诚与警惕大书特书,认为是制止了这一罪恶阴谋的实现。他们想必以为我的那些衬衣上都有异教的气味,因为他们根据这张可怕的纸,把我的东西全部没收了。我想不出什么招儿来,所以我始终也不知道我那可怜的行李到底如何处理了。我去找过税所的人,可他们又要说明,又要清单,又要证明,又要记录,弄得我晕头转向,只好作罢。我真的很后悔没有把鲁斯哨卡的那篇笔录保存下来。要是把它收入本书的附集中,那可真是一篇绝妙的材料。
  没了行李,我只好立即回到尚贝里,并没有跟布朗夏尔神甫学点什么,而且,我看到干什么都不顺,经过再三考虑,决定专心一意地跟妈妈在一起,与她相依为命,不再去为一个我无力左右的前途无谓地操心了。她好像我带回了财宝似的欢迎我,渐渐地替我添置起了衣物,所以对我和对她都是挺大的那个不幸,几乎刚一发生便被忘却了。
  尽管这个不幸给我的音乐计划泼了凉水,但我仍旧在继续研究拉摩的那本书。由于艰苦努力,我终于弄懂它了,并且还试作了几曲,成绩不错,勇气倍增。昂特尔蒙侯爵之子贝勒加德伯爵在奥古斯特国王死后从德累斯顿回来了。他在巴黎生活过很久,极其喜爱音乐,对拉摩的作品爱得发狂。他的兄弟南济伯爵会拉小提琴,他们的妹妹图尔伯爵夫人歌唱得不错。因此,音乐在尚贝里成了时尚。他们还举办了一种公开的音乐会,起先想让我来指挥,但他们很快便发现我不能胜任,就另作安排了。我依然把我作的几首小东西也拿去演奏,其中的一支合唱曲很受欢迎。它并非一首佳作,但充满了新的曲调和效果极佳的东西,大家想象不出我能写得出来。这帮先生们无法相信,识谱能力很差的我,竟然能够作出不错的曲子来,所以怀疑我是不是拿着别人的东西充当自己的。为了辨明真假,有一天早上,南济先生拿着克莱朗波的一支合唱曲前来找我,说是他移了调的,以便于演唱,但因移了调,克莱朗波的曲子就无法用乐器演奏了,所以必须另写一个低音部。我回答说这是个大工程,无法立即完成。他以为我想溜,便逼我至少写一个宣叙调的低音部。我写了,但无疑写得很差,因为不管什么事,要做好的话,我必须是从从容容、自由自在的才行,但这一次我至少是按规则写的,而且又是当着他的面,所以他就不能怀疑我懂作曲的基本原理了。这样,我没有失去我的女学生们,但我对音乐的热情有所减退,因为我看到他们在举办音乐会,却没我的份儿。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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