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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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和平恢复了,法国军队翻山回国了。好几位军官前来探望妈妈,其中就有奥尔良团团长洛特雷克伯爵,后来担任驻日内瓦全权大使,最后升任法兰西元帅。妈妈把我介绍给他。他根据她的介绍,对我似乎很感兴趣,并给我许了不少愿,但直到他临死的那年,我已不再需要他的时候,他才想了起来。其父为当时驻都灵大使的年轻侯爵塞内克泰尔也在同一时候路过尚贝里。他在芒东夫人家吃饭,我那天正好也在。饭后,谈起了音乐,他很懂。当时歌剧《耶弗大》正走红,他谈起了它,有人便把本子拿了来。他提议我们俩一同演唱,使我颤抖不已。他打开乐谱,正翻到那段著名的二重唱:
  人间,地狱,甚至天堂,
  全都在主的面前不安惊惶。
  他对我说:“您想唱几个声部?我唱这六个声部。”我还不习惯这种法国式的急促节奏,尽管我有时也勉强地唱一唱,但我并不明白同一个人怎么能够同时唱六个声部,即使两个也不成。在音乐演唱中,我最犯难的就是从一个声部轻快地跳到另一声部,而眼睛却同时要盯着整个乐谱。塞内克泰尔先生见我推托的样子,一定是在怀疑我不懂音乐。也许是为了弄个明白,他才建议我把他要献给芒东小姐的一支歌记录下来。这我就不好推辞了。他唱了这支歌,我记了下来,都没请他重唱一遍。然后,他看了一遍,认为记录得很准确,一点不差。他先前见我挺尴尬,所以便有意对这小小的成绩大加赞扬。其实,这事挺容易的。我实际上深谙音乐,我所欠缺的只不过是一看就会的机灵劲儿,我在任何事情上都没这个能耐,而在音乐方面,只是经过长期的实践才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不管怎么说,我很感激他的正直关怀,把我在他人和我思想上的那点小小羞耻给抹去了。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后,我在巴黎不同的人家又见过他,我多次想向他重提这段往事,以便向他表明我仍记忆犹新,但他自那时起,便双目失明了,我害怕向他提及他当年擅长的事而使他伤感,所以没有吱声。
  我已接近开始把往昔同今朝相连接的时刻。一直保持至今的往日的友情变得对我十分宝贵。它们常常使我留恋那幸福却默默无闻的时期,自称是我朋友的那些人,之所以与我交往,并爱我这个人,纯粹是出于善意,而非出于与一名人交往的虚荣心,或者居心叵测地想寻找更多的机会来伤害我。我就是从这时开始结识老友戈弗古尔的。尽管有人挑拨离间,他却永远是我的好友。永远是!唉,可惜啊!我刚刚失去了他。他只是在停止呼吸时才终止了对我的爱,我俩的友谊只是随着他的逝去才结束的。戈弗古尔先生是世上最可爱的人。只要是见到他,没有不喜欢他的,不可能有同他在一起而不结下深厚友谊的。我一生之中从未见过有谁比他更开朗,更可亲,更恬静,更聪明,更富有感情,更可信赖。不管你有多么审慎,一见到他,你便与他亲切得有如相识二十年的老友。就连我这个一见生人便脸红的人,也同他一见如故。他的举止、他的声音、他的言谈同他的仪表相得益彰。他的嗓音清脆、饱满、洪亮,是一种带有乐声的雄浑的优美男低音,灌满你的耳朵,震颤你的心扉。没有人比他更欢快,更和蔼,没有人比他的风度更真挚,更淳朴,没有人比他的才华更质朴而且修养更高雅。除此而外,他还有一颗爱着所有人的心,但爱得稍许有点过分。他生性殷勤,但助人不看对象。他热心帮助朋友,或者说是成为他所能帮助的人的朋友,而且在十分热情地帮助他人的同时,又非常巧妙地办好自己的事情。戈弗古尔是一个普通钟表匠的儿子,自己也曾做过钟表匠。但是,他的仪表及才干召唤着他进入另一圈子,他很快便踏入其中。他结识了法国常驻日内瓦的代表克洛苏尔先生,后者对他很好,替他在巴黎介绍了另一些对他十分有用的朋友。他通过这些人有幸得到瓦莱州食盐专供的差事,每年有两万利弗尔的进项。他在男人方面相当不错的机缘到此为止,但在女人方面,却是有点应接不暇,必须加以挑选,遂其心愿。最罕见而且是最值得称道的是,他与三教九流都有交往,但到处都受到欢迎,大家都趋之若鹜,从未遭人嫉妒和憎恨。我相信,他一直到死,一辈子都从未有过仇人。真是个有福之人!他每年都来埃克斯温泉浴场,附近上流社会的人们也就随之聚集在那儿。他同萨瓦的所有贵族过从甚密,所以他从埃克斯到尚贝里来看望贝勒加德伯爵及其父昂特尔蒙侯爵。妈妈就是在后者家让我同他相识的。这种一面之交似乎不会有什么结果,而且还中断了多年,但在我将要谈到的场合中又续上了,而且竟成了莫逆之交。单凭这一点我就得谈谈这个我与之相交甚笃的朋友了。即使我不从个人利害去缅怀他,此人也是个十分可爱、生逢其时的人,为了全人类的荣誉,我也始终认为应该永远怀念他。不过,这位如此可爱的人同别人一样也有缺点,大家以后是会看到的。然而,如果他没这些缺点,他也许就没那么可爱了。为了使他尽可能地引人注目,必须让人有点可原谅之处。
  在这同一时期,我还同另一个人过从甚密。这种交往至今仍在诱惑着我去追求那种在一个人的心中很难泯灭的短暂幸福。此人名叫孔济埃先生,是萨瓦的贵族,当时既年轻又可爱,因心血来潮想学音乐,或者说是想结识教音乐的人。孔济埃先生除了对艺术有天分和爱好而外,性格很温柔,很能联络人,而我正好对这种人也是非常喜欢的,所以很快便成了朋友。开始在我头脑里拱动的文学和哲学的胚芽,只需要一点点培养和激励,就可茁壮成长起来。我在他身上找到了这种培养和激励。孔济埃先生对音乐无甚天资,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教课的时间全用在视唱以外的其他事情上了。我们一起吃早点,聊天,读点新出版物,就是不谈音乐。当时伏尔泰与普鲁士皇太子的通信正名噪一时,我们便常常谈论这两位著名人物。后者不久前登基,已经露出他快要成为的那种人的峥嵘,而前者所受的诋毁如同现在所受到的赞颂一般,使我们打心眼儿里为紧盯住他不放的不幸而悲叹,而这种不幸是所有伟大天才都必然会有的。普鲁士皇太子年轻时不幸福,而伏尔泰好像生来就永远是幸福不了的人。我们对他俩的关注扩展到与他们有关的一切事情上去。伏尔泰所有的作品我们全都读了。由于饶有兴味地读了他的著作,我萌生了学习以优雅的文笔写东西的愿望,也渴望竭力模仿让我着迷的这位作家的绚丽隽永的风格。不久之后,《哲学书简》出版了()①。尽管这不是他的最佳之作,却是最吸引我去探索的作品,而且这个新产生的兴趣自此便再没有消失过。
  但是,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的时刻尚未到来。我的性情仍旧有点浮躁,东奔西跑的欲望只能说是有所收敛,尚未泯灭,而且瓦朗夫人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虽喜欢孤独,却静不下心来。每天都有许多陌生人从各处涌来,我深信这帮人都各有高招儿,旨在欺骗妈妈,使我住在这儿十分地难受。自从我接替克洛德·阿内成了妈妈的心腹之后,我更加注意她的经济状况了,我发现它每况愈下,十分惊恐。我一再地忠告她,恳求她,催逼她,哀求她,但都无济于事。我跪在她的面前,强烈地向她说明迫在眉睫的灾难,竭力地要求她紧缩开支,可以先从我开始,并告诉她年轻时受点苦不要紧,免得到老的时候,背了一身的债,让人追逼着,愁苦不堪。她为我的真诚热情所感动,同意了我的劝告,口口声声表示照我说的做,但是,只要来个无赖,她便立马全忘了。我一再发现自己全是白费口舌,除了视而不见我无法防范的厄运而外,我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离开看守不住的家门,去尼翁、日内瓦、里昂小兜了一圈,这虽然使我压抑住心中的苦恼,却因花销而更增加了烦恼的缘由。我可以发誓,要是妈妈真能好好使用我省下的钱的话,我是宁愿不花一分钱的。但我确信,即使我再省,钱也会跑到一些骗子手中的,所以我只好滥用她的慷慨,与骗子们分享了。我就像是从屠宰场回来的狗,既然无法保住肉,那我就先把我的那一份叼了走。
  就这些旅行而言,我是不乏借口的,而且单单妈妈就可以给我提供,因为她到处都有关系,都有事要接洽、商谈,都有事要委托可靠的人去办。她只想派我去,我也正想去,这就必然使我过着一种东奔西跑的生活。这些旅行使我结交了一些人,日后或成了我的好友,或对我大有裨益。其中,在里昂,我认识了佩里松先生,我深悔没有与他深交下去,因为他对我非常之好。我认识的那位好心的巴里索先生,我将在适当时候再谈。在格勒诺布尔,我认识了代邦夫人和巴尔多南什议长夫人。后者是一位极有才气的女人,要是我能常去拜望,她本会对我产生好感的。在日内瓦,我结识了法国常驻代表克洛苏尔先生,他常跟我提起我母亲,尽管她已去世很久,但他对她仍念念不忘。另外,我还结识了巴里约父子,老巴里约称我为他的孙子,是一位很喜欢交际的人,也是我所见过的最让人尊敬的人之一。在共和国动荡时期,这两位公民参加了对立的两派:儿子投身了平民党,父亲加入了行政官员党。一七三七年,当人们拿起武器的时候,我正在日内瓦,看见父子俩全副武装地从同一幢房子里走出来,父亲前往市政厅,儿子则去自己的街区,两人都知道两小时之后将要相逢,面对面地准备厮杀。这一可怕的场面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致我发誓,一旦我恢复了公民权,我绝不参加任何内战,绝不在国内用自己的行动或言论,支持通过武力获得的自由。我可以证明自己在一个微妙的情况下遵守了这一誓言()①,这种克制态度,至少我认为,大家应该觉得是了不起的。
  但是,我尚未感觉到拿起武器的日内瓦在我心中激起的这初期的爱国主义。大家将可以看到我由于一桩责任在我的严重事件,离这种爱国主义相去甚远。这一事件我忘了谈了,现在不能不补上。
  我舅舅贝尔纳几年前为了建造他所设计的查尔斯顿城去了卡罗来纳。他不久就在当地去世了,我可怜的表兄为效忠普鲁士国王也死了,这样我舅母几乎同时失去了儿子和丈夫。这使她对我这么个仅存的亲戚增加了点热情。当我去日内瓦时,便住在她那里,饶有兴味地寻找舅舅遗留的书籍和文件来翻看。我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书以及肯定没人会料得到的书信。舅母对这些故纸堆不屑一顾,只要我愿意,她是会让我全拿走的。我只拿了两三本我外祖父贝尔纳牧师亲手批点的书,其中有一本罗奥的四开本“遗著”,空白处写有密密麻麻的精湛旁注,它使我对数学产生了兴趣。这本书放在瓦朗夫人的藏书中了,我因为未能保存它而一直很恼火。除此而外,我还拿了五六本论文手稿,唯有一本刊印成书,那是著名的米舍利·杜克莱的作品。杜克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一个开明的学者,但过于好动,遭到日内瓦的行政官员们极其残酷的迫害,最后死于阿尔贝要塞。据说,他因参与伯尔尼的阴谋在里面关了多年。
  这是一篇对已在日内瓦部分执行了的巨大而荒唐的筑城计划的檄文。筑城术专家们不了解议会实施这一庞大工程的底细,都极力地讽刺这一计划。因谴责该计划而被逐出筑城委员会的米合利先生认为,不用说自己是二百人委员会的成员,就是作为公民,也可以充分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便写下了这篇檄文,很欠考虑地把它印了出来,尽管并未发行。他只印了二百份,分发给成员们,却被邮局奉小议会之命给扣留了。我在我舅舅的文件中找到了这份东西以及他负责写的答辩书,把两份文件全拿走了。我的这次旅行是在离开土地普查处不久进行的,我同担任律师领导的戈克赛利律师有点交情。此后不久,关税局长竟然求我做他的一个儿子的教父,并请戈克赛利夫人做教母。荣誉使我利令智昏,并因与这位律师大人关系如此密切而颇为自豪,因此我尽力地装出大人物的派头,以显示自己应该享有这个荣耀。
  有了这种念头,我便认为我所能做的,最好莫过于让他看看我手里的那份米舍利先生的刊印件,那的确是一份稀有文件,以向他证明我是属于知道国家机密的日内瓦名人之列的。然而,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存了个心眼儿,没有把我舅舅的那份答辩书给他看,也许是因为那是手稿,而给律师大人看的必须是工工整整的。他可是非常清楚我傻乎乎交给他的东西的价值的,所以我再没有能收回它来,也没再见过它,而且,我深知怎么也要不回来了,就干脆做个人情,把他抢夺的东西当作礼物送给了他。我一刻也没怀疑过,他把这份稀奇多于有用的文件在都灵宫廷大肆宣扬了,想尽办法根据它应有的价值大大地捞了一笔。幸好,在未来所有的风云变化中,最不可能的是有一天,撒丁王围攻日内瓦。但是,凡事都有可能,我将永远要责怪自己愚蠢的虚荣心,竟把这座要塞的那些最大的缺陷告诉了它的最大宿敌。
  我就这样在音乐、药剂、计划和旅行之间度过了两三年,经常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上,很想做成一事却又不知干什么好,但也逐渐地对学问有所爱好,常去拜望一些文人,听他们谈论文学,有时自己也插上几句,却不是去了解书的内容,而更多的是学点书中难懂的话。在去日内瓦的旅行中,我不时顺便去探望一下我往日的好友西蒙先生,他用从巴耶或哥罗米埃斯文学界得到的最新消息大大地刺激了我初生的求知欲。我在尚贝里时,还常去看望一位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他是一位物理学教授,一位和善的教士,我忘记他叫什么名字了,他常搞一些小试验,我极其感兴趣。我曾想照他的办法配制密写墨水。我把一只瓶子装了大半瓶生石灰、雌黄和水,然后把瓶口塞紧。几乎就在同时,瓶内闹开了锅,我赶紧跑过去想把瓶塞拔掉,但来不及了,瓶子像炸弹似的炸着了我的脸,我咽进了一些雌黄和石灰,差点儿送了命,整整六个多星期两眼看不见东西,因此,我明白了不懂物理试验原理就别胡来。
  这次意外对我的身体影响很大,因为我的健康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每况愈下。我原本身体挺好,又无任何不良嗜好,不明白为何身体会一天不如一天。我身材魁梧,虎背熊腰,呼吸本该通畅,但常常胸闷气短,不由得就气喘吁吁,而且有时还心动过速,咯血,后来又常有低烧,从未好过。正值青春年华,又无任何脏器毛病,又没干过任何糟蹋身子的事,何以落到这步田地?
  俗话说,“英雄反被英雄误”。我的情况正是如此。我的激情使我精力充沛,但也伤害了我。有人会问:“什么激情?”就是对无足轻重的事的热衷:世界上最幼稚的那些事,都使我激动,宛如占有海伦()①或登上统治全世界的宝座一般。首先是女人。当我有了一个女人时,感官是安生了,但心从不安分。在肉欲中,我的爱的渴求却在啃噬我。我有一位温柔的母亲、一个亲爱的女友。但我需要一个情妇。我把她想象成我的情妇,我把她想象成各种各样的情况,以迷惑自己。如果我在拥抱她时以为拥抱的是妈妈,虽然我搂得仍然紧紧的,但我所有的欲火都熄灭了,我会因动情而抽泣,但没有快感。快感!男人生来就该有快感吗?啊!如果我一生中哪怕有这么一次尝到爱的全部美酒,我想我那孱弱之躯也消受不了,也许会当场毙命的。
  因此我受着爱的煎熬却又无处消火,这也许是最伤人的。我可怜的妈妈景况不佳,她的大手大脚很快便会使她彻底破产,这使我忧心忡忡,焦虑不堪。我那可怕的想象力总是杞人忧天,成天想着那可怕的情景及其全部后果。我预想到自己不得不因贫困而离开我为她献身,而且离了她我就享受不到生活乐趣的女人。我的心就是如此这般地惶惑不宁,欲望和担忧轮番地撕咬着我。
  音乐对我来说是另一种激情,虽然不太炽热,却不少费心劳神,因为我对它很入迷,刻苦钻研拉摩的晦涩难懂的书,越是记不住,越是拼命地去强记硬背,还要因教授音乐不停地东跑西颠,以及通宵达旦地誊抄编写大量的乐曲。所有经过我那不安分的脑子的荒唐事、所有仅只一时的短暂乐趣——旅行、音乐会、晚餐、散步、读书、看戏等等这些最不必去事先考虑即可随时享受或办到的事——对我来说都能变成强烈的激情,以致荒唐可笑,都能把我给害苦了,我又何必要提那些经常干的活儿呢?我疯狂地但又时断时续地阅读的《克利夫兰》中那些虚构的不幸,我认为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加让我悲从中来。
  有一个日内瓦人,名叫巴格莱先生,曾在彼得大帝的俄国宫廷供过职,是我所见过的最卑鄙、最荒唐的人,总是满脑子同他的人一样荒唐的荒唐计划,把几百万看成小事一桩,而一无所有他也毫不在意。这家伙是因某件纠纷要找元老院来尚贝里的,理所当然地抓住了妈妈,向她吹嘘他那些一本万利的计划,也就把她的那点点可怜的银币给一枚枚地骗走了。我很不喜欢他,他也看出来了,因为对我这种人,看出来并不难,因此,为了巴结我,他使出了所有的卑鄙伎俩。他竟然建议教我下棋,可他也只会一点点。我差不多是勉勉强强地试试的,而且凑合着会走棋之后,进步就十分地快,没等第一局下完,我便以他开始的那一招儿对付了他。这一下,我的劲头来了,立刻成了棋迷。我买了一副棋,买了加拉布莱的棋谱,关起门来,没日没夜地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在摆棋,潜心研究所有的路数,生记硬背下来。经过这么两三个月的苦心钻研和无法想象的努力,我便到咖啡馆去了,人是又瘦又黄,几乎呆头呆脑的。我要试试自己,就又同巴格莱先生杀了起来:第一盘我输了,第二盘又输了,连输了二十盘。我脑子里的棋路全搅和在一起了,想象力也完全没了,眼前是一片迷雾,什么也看不清楚。每次,我拿起菲里多尔或斯达马的棋谱想好好研究一下棋路,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由于疲劳过度,我比以前更差劲了。再说,不管我扔下棋或是继续紧张地钻研,我都同第一次一样,毫无长进,始终停留在第一场棋终局时的水平。我即使练上千百年,最终顶多也只能将巴格莱一军而已。大家会说,真是瞎耽误工夫!是的,我是没少花时间。我只是在无力继续时才结束这最初的尝试。当我走出房间露面时,活像是从坟墓中出来的人似的。要是继续这样下去,我很快也就甭想出坟墓了。大家可以想见,像我这种头脑的人,特别是年轻气盛之时,是很难始终保持健康体魄的。
  健康不佳也波及我的性情,抑制了我奇思异想的狂热。因为感到身体虚弱,我变得安分了,稍许减少了旅行的热情。我更加深居简出了,感到的不是烦闷而是忧伤,气郁代替了激情,颓丧变成了忧愁。我常常无端流泪和叹息,我感到尚未尝到人生的欢乐生命就要离我而去,我为把可怜的妈妈撇在眼见她将陷入的悲惨景况之中而哀伤。可以说,我唯一遗憾的就是离开她,让她处于凄凉境地。最后,我完全病倒了。她胜过母亲照料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我,这对她本人很有好处,可以不再去想那些计划并远离制订计划的人。如果就在此时此刻死去该有多美啊!诚然,我很少尝到生活的乐趣,但我也很少尝到生活的苦水。我平静的灵魂可以在没有痛感到毒害着生和死的人间不平而离去了。我可以因永远活在我最好的另一半中而聊以自慰,虽死犹生。如果我无须为她的命运担忧,那我死的时候,犹如安然入睡,而且这种担忧本身因有一个爱恋和温情的对象而能减轻痛苦。我对她说:“您是我整个人的保管者,您让我幸福吧。”有两三次,当我病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竟然在夜里下了床,拖着病体,来到她的房间,就她的行为提出忠告。我敢说,这些忠告都是既正确又明智的,而最为突出的就是我对其命运的关怀。仿佛眼泪是我的食粮和药物,我坐在她的床上,两手攥住她的双手,在她的身旁,同她一块儿流泪,精神为之振作。这夜间交谈长达数小时,返回时,身体比去时好多了。我因她对我的许诺以及她给予我的希望而高兴,而安详,便带着平静和听天由命的心情安然入睡了。经历了那么多人间恨事之后,经历了那么多使我生活动荡、使我感到生活犹如重负一般的刀霜箭雨之后,愿上帝在将结束我生命的死亡时能让我同那一时刻一样感到没有多大的痛苦。
  由于她精心照料、悉心看护和难以置信的操心,我被她救活过来,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她能够救我。我不太相信医生们的医术,但却深信挚友们的照料。我们的幸福所依赖的事情做起来总是比其他任何事情要好。如果说生活中有一种甜美的感觉的话,那就是我俩所感受到的相依为命的感觉。我俩相互间的依恋并未因此而增长,那是不可能的,但在这种极其质朴的依恋中,却产生了一种我说不清的更加亲密、更加感人的东西。我完全成了她的工作,完全成了她的孩子,她比我的亲生母亲还要亲。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开始谁也离不开谁了,开始把我们的生命糅在了一起,而且我们感到我俩相互之间不仅是需要,而且满足,已习惯于不再去想与我们无关的事情,把我俩的幸福以及我俩所有的愿望绝对地局限于这种相互的,而且也许是人间唯一的占有之中,这根本不是我曾说过的那种爱的占有,而是一种更加根本的占有,不是基于感官、性别、年龄、相貌,而是基于人之为人的、只有到死才会丧失的那所有的一切。
  由于什么原因这一宝贵的骤变未能为她和我的余生带来幸福呢?原因不在于我,我深信这一点,并因此而聊以自慰。也不在于她,至少不是她的意愿。命中注定的是,不可战胜的本性很快便恢复了影响。但这不幸的结局并非一下子发生的。感谢上苍,这中间有个过程,一个短暂而宝贵的过程,它不是因为我的过错而终止的,而且我也不用后悔自己没有很好地利用它!
  尽管我大难不死,但精气精神却没有恢复。我仍旧胸闷气短,始终低烧不退,浑身无力。我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想在我亲爱的人身边了却一生,使她永远不放弃自己的恒心,让她感到幸福生活的真正魅力究竟是什么,并尽我的可能让她生活幸福。但是,我认为,甚至感到,在一个阴森凄凉的家里,总这么寂寞对视最终也会忧伤烦闷的。治疗这种状况的药方不请自来。妈妈曾命令我喝牛奶,并要我去乡下喝。只要她陪我去,我就同意。她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问题就是选什么地方了。市郊的园子谈不上是真正的乡下,因为周围有房子和其他园子,根本没有乡间退隐所的魅力。再说,阿内死后,为了节省,我们离开了这座园子,已无心种植,而且因为有其他的事缠身,所以丢开这破地方也就没什么惋惜的。
  现在,我发现她厌恶城市,便趁机劝她干脆离开,住到一处幽静的地方去,找间偏僻的小房子,避开那些讨厌的人。如果她这么做了,那她和我的守护神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就真的会保证我们过上幸福安宁的生活,直到死神来将我俩分开。但我们注定要过的并非是这种生活。妈妈在过惯了奢华的日子之后,不得不经受穷困潦倒的所有痛苦,以便使她死而无怨。而我,因为是集各种苦难于一身,所以应该有朝一日成为任何只热爱公众利益和正义,不靠阴谋诡计,不靠党派的保护,单凭自己的纯真而敢于公开向人们说真话的人的一个榜样。
  一种不幸的担心使她犹豫了。她不敢离开她那座破屋子,生怕得罪房东。她对我说:“你的隐居计划挺美,很合我的胃口,但隐居也得活呀。离开我这座监牢,我很可能没了接济,而在乡下没了吃的时,我们就又得返回城里来找。为了减少回城的需要,我们还是别完全离开它。我们照旧会给圣-洛朗伯爵房租,以便他别扣我的年金。咱们去寻一处离城既不远又不近的去处,既可安安静静地生活,又可在必要之时回城里来。”这事就这么定了。经过一番寻找,我们便选定沙尔麦特村的孔济埃先生的领地,离尚贝里不远,但偏僻幽静,仿佛有百里之遥。两座较高的山丘之间,有一个南北向的小山谷,涧水在乱石和树丛中流过。沿着山谷的半山坡上,散落着几座房屋,对于喜爱荒野偏僻处所的人来说,是极其合适的。我们看了其中的两三处,最后,选中了最漂亮的那所房子,那是属于一位名叫诺厄莱先生的正在服役的贵族的。那所房子住着很合适。前面是一处高台式园子,上层种着葡萄,下面是果园,正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栗树林,不远处有一眼泉。更高处的山上,有草地可放牧。总之,对于我们想建立的田园式小家庭来说,应有尽有。据我记忆所及,我们是将近一七三六年夏末住过去的。我们睡在那儿的头一天,我兴奋极了。我拥抱着我亲爱的女友,温情、快活的泪水沾湿了她,我对她说:“啊,妈妈!这真是幸福和纯洁的日子啊。如果我俩在这儿找不到幸福和纯洁,那就甭想再去别的地方寻找了。”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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