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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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有一件事更加使我大为吃惊,那就是我得知狄德罗和格里姆常常私下里同泰蕾兹及她母亲交谈,鼓励她俩离开我,只是因为泰蕾兹的坚拒才未能得逞。除此而外,我还听说他俩自此之后,经常同泰蕾兹的母亲鬼鬼祟祟的,连做女儿的都不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她仅仅知道,其中夹杂着送点小礼物,有点小手脚,但他们都在瞒着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我们离开巴黎之前,勒瓦瑟尔太太早就每个月往格里姆先生家跑上两三趟了,一去就好几个小时,嘁嘁喳喳地没完,连格里姆的仆人也被支开了。
  我判断,其目的不外乎原本就竭力想让泰蕾兹加入其中的那个计划,答应通过埃皮奈夫人替母女俩搞个食盐铺或烟草店什么的,总之,是在对她们进行物质利诱。他们对母女俩说,我既无力为她俩干点什么,而又因为有了她俩,也无法为我自己干点什么。由于我觉得他们这都是出于好心,我也就并不怎么怪罪他们。只不过那种神秘兮兮的劲儿让我恼火,特别是那老太婆,对我一天比一天更阿谀奉承,虚情假意。但她并未因此在私下里少骂她女儿,怪她太爱我了,把什么都告诉我,骂她是头蠢驴,早晚要吃亏的。
  这个女人瞒天过海的本事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她从一个人手里得到东西能瞒住另一个人,对我则是瞒着她从大家手中收受的东西。她的贪心我倒还可以原谅,但她那藏藏掖掖的样儿我就无法谅解了。她很清楚,我把她女儿及她的幸福几乎当作自己唯一的幸福,可她对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我为她女儿做的,也就是为我自己做的。但是,我为她所做的,她本该对我有所感激的,她本该至少应感激她女儿,而且应该出于对自己那位爱我的女儿的爱而爱我的。是我使她摆脱了穷途末路的,她因我才得以存活,她巧于利用的所有的熟人也都是因我才认识的。泰蕾兹用自己的劳动早就在养活她,现在又在用我的钱来养活她。她的一切都是女儿给的,可她对这个女儿却未尽母责。她为其他几个孩子的婚嫁倾家荡产,可他们非但不养活她,反而仍旧吃她喝她。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应该视我为唯一的朋友,为她最可靠的保护人,不应把我的事也对我保密,在我的家里算计我,而应该把她早于我知道的可能与我有关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对她那虚假而神秘的行径该拿什么眼光去看待呢?特别是对她竭力灌输给她女儿的那些感情我该怎么去想呢?她千方百计地调唆自己的女儿,可见她这人是多么无情无义啊!
  所有这些想法最后使我对这个女人感到寒心了,以致看到她便觉得恶心。然而,对于我伴侣的母亲,我仍旧恭敬有加,几乎凡事都像身为人子似的对她既敬重又有礼貌。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同她长期待在一起,我的脾气是不善于受人约束。
  这也是我一生中那些短暂时刻中的一个,我看到幸福就在咫尺,却无法抓住它,可这又不是由于我的过错。如果这个女人品行好的话,我们仨是会幸福地过一辈子的,只是最后一个死的人显得可怜而已。但事情并非如此,你们马上就会看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你们也可以说说看,我是否能改变它。
  勒瓦瑟尔太太见我在她女儿心上占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却失去了女儿的心,便竭力地想把女儿夺回来。但她不是通过女儿来同我和好,而是千方百计地调唆女儿同我闹。她的一个办法就是,鼓动家里的人来帮她。我曾请求泰蕾兹别让任何人来退隐庐,她答应了。可她母亲却趁我不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就把他们弄来了,然后,还不许她告诉我。走了第一步,以后做起来就容易了。你只要对你所爱的人隐瞒一件事,你很快就什么事都毫无顾忌地瞒着他了。我一去舍弗莱特,退隐庐便人满为患,纵情欢乐。一个母亲对一个生性善良的女儿总是很容易摆布的。不过,无论老太婆使出什么花招儿,总也无法让泰蕾兹同意她的看法,拉她一起来反对我。老太婆是铁了心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儿和我,她只不过是能在我们家里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面是狄德罗、格里姆、奥尔巴什、埃皮奈夫人,他们给她许了很多愿,也常施点小恩小惠,所以她认为,同一位总包税吏的夫人和一位男爵在一起,是不会有错的。如果我的眼睛雪亮,我从那时起就会看出自己是在怀里焐着一条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当时还没有受到影响,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人会坑害自己应该爱的人。我看到在自己身边布下的阴谋网,只知道抱怨我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专横独断,觉得他们是在强迫我依照他们的模式而非我自己的方式过上幸福生活。
  尽管泰蕾兹不肯同她母亲搅在一起,但她一直为她母亲保守着秘密。她的用心是值得称道的,我不想说她做的是好是坏。两个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爱一起嘁嘁喳喳,这使得她俩更加亲近。泰蕾兹心系两头,有时就使我产生孤独感,因为我已无法再把我们仨在一起视作一个整体。就在这时候,我才强烈地感觉到错了,在我们最初交往的时候,没有趁爱情使她变得顺从之机,培养她一点才能和知识,那样的话,她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也就充实有趣了,也就感觉不出两人单独相处时时间的冗长了,我俩在退隐生活中,也就更加贴近了。倒并非是我俩没什么话好说的,也不是她对我俩一起散步似乎很厌烦,而是我俩没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无法说个没完。我们总不能老是谈论我们今后的打算——只局限于如何享受的打算。眼前出现的事物启迪着我的联想,但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十二年的相依相随已无须再用言语来表达了,我俩过于相互了解,再没有什么好相互倾诉的了。剩下的就只是些家长里短、恶言恶语、冷嘲热讽了。人尤其是在孤独之时,才感到同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在一起的长处。我并不需要这种潜能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同她在一起,而她却需要这种潜能才能在同我在一起时总感到快乐。最糟的是,除此之外,我俩单独在一起聊聊还总要偷偷摸摸的:她母亲使我感到讨厌,逼得我不得不如此。总而言之,我在家里觉得别扭。爱的表象损害了真正的友谊。我们有着亲人的关系,但没有生活在亲密之中。
  当我一感觉出泰蕾兹有时是在找借口,不肯同我一起去散步时,我也就不再邀她去了,但我并不怪她不像我那样喜欢散步。喜好这玩意儿并不取决于意愿。我对她的心是深信不疑的,这就够了。当我的乐趣同她的一样时,我就同她一道享受,如其不然,我就宁可让她高兴,而不是非得满足自己不可。
  就这样,我在一半落空的期望之中,在我选定的住处,同一个我所钟爱的女人,过着一种合我口味的生活,但我感到自己几乎是孤单一人。我所缺少的东西使我领略不到我所拥有的。作为幸福和享受,我必须兼而有之,否则便一无所有。大家将会看到,为什么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必要。现在,我再回到我原先的话题。
  我一直以为圣皮埃尔伯爵给我的手稿里有奇珍异宝。经细细察看,我才发现那差不多只是他叔父已刊印的作品汇编,只是经他的手注释和校订过,再加上几篇未曾问世的小东西。克雷基夫人曾经给我看过他的几封信,使我觉得他比我所想象的要更有才气。这次看了他的伦理学著作,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学著作时,我觉得他的观点很肤浅,是有一些有益的计划,但却因作者那无法摆脱的想法而没法实施:人的行为是受知识而非其激情引导的。他对现代知识的高度评价使他接受了业已改善的理性这一虚假的原则,这个原则是他所提出的所有制度的基础和他一切政治诡辩的根源。这个罕见的人是他那个时代以及他那一类人的荣耀,而且也许是自有人类以来,只热爱理性而无其他激情的唯一一人。然而,在他所有的体系之中,他只不过是从谬误走向谬误,因为他想使所有的人都变得同他一样,而不是按照他们现在是和将继续是的那种样子去看待他们。他想着为他的同时代人而写作,但其实只是在替想象中的人工作。
  看到这一切之后,我有点为难了,不知以什么形式来处理手头的东西。放过作者的那些空想,等于是没干什么有益的事;毫不客气地予以驳斥,那就不太地道了,因为他的手稿是我接受下来的,甚至是我要求接手的,我就必须尊敬其作者。最后,我采取了我觉得最合情理、最为正确、最最有益的办法,那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开来阐述,从而,深入体会他的观点,加以阐释、发挥,不遗余力地使其得到充分地展示。
  因此,我的作品就应该包括截然分开的两部分:一部分是按照我刚才所说的方法阐述作者的各种计划,另一部分应等第一部分产生了效果之后再发表,我将在这一部分中提出自己对他的计划的见解。我承认,这么做很可能使他的那些计划有时会遭到《愤世者》①()中的那首十四行诗的命运。卷首应有作者小传,我为此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我庆幸在使用时没有糟践这些材料。我在圣皮埃尔神甫晚年时见过他几面,我对他追思时所怀有的景仰,保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伯爵先生对我评述其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的。
  我先从《永久的和平》入手。这是该集子中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最见功底的作品。在进行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气,一丝不苟地读完了神甫就这个好题目所写的字字句句,从未因其冗长啰唆而泄气。公众见过这部文摘了,因此我也不必多说了。至于我对它的评论,根本就没有印出来,而且我也不知道将来是否会出,但它是同那部文摘同时写就的。我弄完它之后,便着手《各部会议制》()②,或称《多种委员会制》。这是摄政时期写的一部作品,为的是有助于摄政王所选定的行政制度,但它使得圣皮埃尔神甫被逐出法兰西学院,因为书中有几处是反对先前的行政制度的,触怒了迈纳公爵夫人和波利尼亚克红衣主教。我搞完了这项工作,同前一部一样,摘要、评论兼蓄。但我也就做到此为止,不再想继续这项我不该着手的工作了。
  使我放弃这项工作的原因是明摆着的,可奇怪的是我竟没有早点想到。圣皮埃尔神甫的大部分作品或者是,或者包含一些对法国政府某些部门的批评意见,甚至有些意见是过于大胆的,他竟未因此而受到惩处,真是万幸。不过,在大臣们的办公室里,大家始终把圣皮埃尔神甫看作宣教士,而非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所以就随他去说,知道没人会听他的。万一我要是让人听从了他的话,那就是两码事了。他是法国人,而我不是。我若竟敢重复他的批评,尽管是以他的名义,也会遭人呵斥,问我瞎掺和些什么。这种呵斥虽有点严厉,但不无道理。幸好,我还没走多远,便发觉会授人以柄,赶忙抽身了。我知道,孤单一人生活在众人,而且又全都是一些比我势大力强的人中间,我不管采取什么办法,都绝对无法躲过他们对我的迫害。在这一点上,只有一件事是取决于我的,那就是至少当他们想加害于我的时候,就让他们显得毫无道理。这一信条使我放弃了圣皮埃尔神甫的工作,而且还经常让我抛开一些更加弥足珍贵的计划。这帮人总是急于让对手倒大霉,可他们要是知道我平生总是谨小慎微,让他们在我遭难之时无法振振有词地说我“你这是活该”,那他们一定是惊讶不已的。
  这项工作放弃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所适从,不知该接着干什么。这一段的无所事事对我是个损失,我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操心,脑子就只盯着自己打转。我不再有什么未来计划,以资寄托我的想象。我甚至都不可能拟订计划,因为我所处的环境正是心满意足的环境,已别无他求,但心灵是空虚的。这种状况尤其令人痛苦不堪,我看不到还有什么比它更好的处境。我早已把我所有最缱绻的爱注入一个我称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对我也在投桃报李。我同她一起生活,无拘无束,而且可说是随心所欲。可是,我不管与她离得是远还是近,心头总是压着一种隐痛。我即使占有了她,也觉得她仍不归我所有,而且,一想到我对她来说,还不是她的一切,我便觉得她对于我来说几乎什么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朋友和女朋友,我以最纯洁的友谊、最真诚的敬意爱着他们。我相信他们对我也是如此,脑子里对他们的真诚从未有过怀疑。然而,这种友谊对我来说,苦恼多于温馨,他们极其顽固地,甚至是故意地要阻碍我的所有志趣、爱好以及生活方式,以至于我只要想做一件只与我个人有关而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他们就立即联起手来逼我放弃。他们这种在所有事上不许我有任何奇思异想的顽固态度很不公平,尤为不公平的是我对他们的想法并不想干涉,从不过问。他们的顽固态度沉重地压抑着我,到后来,我每每接到他们的一封信,在打开看之前,竟感到某种恐惧,而读完信后,这种恐惧被证明并非是我在疑神疑鬼。我觉得,他们都比我年轻,又都极为需要他们所强加于我的训诫,可却把我当成个孩子,真是太过分了。我对他们说:“像我爱你们那样地爱我吧,再说,我既不干涉你们的事,那你们也别管我的事了。我所请求你们的仅此而已。”如果说就上述两条请求他们满足了我一条的话,那至少也不是后面的那一条。
  我在幽静迷人的地方,有一处僻静之所。我身为一家之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谁也无权指手画脚。但这个住所也给我强加了一些虽说是乐于履行却又是不可不履行的义务。我的所有的自由,都是岌岌可危的。我比接受命令还要服服帖帖,我得受到自己意志的束缚。我没有一天起床时可以说:“今天这一天,我想干啥就干啥。”不仅如此,我非但要听从埃皮奈夫人的安排,还有一件更加讨厌的事,就是要伺候公众和不速之客。我虽离开了巴黎,却挡不住每天总有大批无所事事者前来光顾,他们不知如何打发时日,便肆无忌惮地跑来浪费我的时间。我总是出乎意料地被人无情地纠缠着,每每为一天订出一个很好的计划,总会被一个不速之客给搅和掉。
  总之,在我最渴望得到的美事中,由于享受不到纯洁的欢乐,我的思绪便飞回到我青年时期那宁静的时日中去,有时便叹息着嚷道:“啊!这儿比不上沙尔麦特!”
  对我一生不同时期的回忆使我对已到达的生命阶段进行了思索,我已经看到自己日暮黄昏,为种种病痛所苦,已接近生命旅程之终点,可几乎没充分品尝到我心灵渴求的任何一种乐趣,竟没让心中蕴藏的激情迸发出来,竟没饱尝甚至都没沾到过我自感在心灵中充盈着的那种醉人的欲念,这种欲念因无对象而始终被压抑着,除了叹息而外,难以宣泄。
  我天生有着一颗感情外露的灵魂,对于它来说,活着就是爱。可我怎么可能在这之前竟没能找到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可是自以为天生就是做人家真心朋友的料的呀。我的感情是火热的,我的心充满着爱,可我怎么就从未找到过一个明确的对象,以使胸中之火熊熊燃烧呢?我为爱的需求所吞噬,从来也未能很好地满足它,我眼见已进入垂暮之年,未曾真正地生活过就要死去。
  这番伤心而缠绵的想法使我怀着一种不无甜美的遗憾在反躬自省。我觉得命运欠了我点什么,没有还我。既然天生我才,可又为何直到最终也不让其得到施展?我心比天高,却怀才不遇,自感无可奈何,常常潸然泪下,因为我喜欢让泪水纵横。
  我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在六月里作这番沉思默想的,我待在清新的小树林中,听着莺啼雀唱,溪水淙淙。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推入那种极富诱惑的疏懒怠惰之中。我生来就喜倦慵,而长期的激昂刚刚养成的那种冷峻严厉的情调本该使我永远摆脱这种倦慵之态的。不幸的是,我又回想起托讷城堡的午餐以及我跟那两位婷婷玉女的邂逅,季节相同,环境也几乎与我此刻置身其间的环境相仿。这段回忆因其纯洁无邪而更加温馨,勾引起我其他一些类似的回想。很快,我便看到在我年轻的时候使我激动忘怀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我的周围:加莱小姐、格拉芬丽小姐、布莱耶小姐、巴齐尔太太、拉尔纳热太太、我的那些漂亮的女学生以及那位我至今心里还在怀念着的火辣辣的齐丽埃塔。我发现自己被一群天仙美女,被我的旧相好给团团围住。我对她们最强烈的欲念,在我已不是一种新奇的感情了。我的血在沸腾,在噼啪作响。我的头尽管已是灰发斑白,但也晕晕乎乎的了。我这个一本正经的日内瓦公民,我这个清心寡欲的让-雅克,在年近四十有五之时,竟又突发少年狂。我如醉如痴了,尽管这种痴醉情迷是那么突如其来,那么荒诞无稽,却是那么持久,那么强烈,直至把我推入灾难重重的出乎意料而又骇人听闻的绝境之中,才使我幡然悔悟。
  这种痴迷不管达到何种程度,都并没有使我忘掉自己的年岁和处境,并没有使我得意忘形,自以为还有美人相爱,也没有使我痴心妄想,把吞噬着我、却只开花不结果的火传递给他人。那股火,我自幼年时起便感到它在徒劳无益地燃烧着我的心。我不去希冀它了,甚至也无此欲念。我知道,爱的岁月已过,深感老年风流之可笑,所以不会授人以柄。我在风华正茂之年,也未曾风流倜傥、自信自负,到老还能如此吗?我可不是那种人。再说,我喜欢平静,害怕自家里鸡犬不宁,而且,我十分真心实意地爱着泰蕾兹,不愿让她因见我对别人的情感超过对她的情感而伤悲。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如何是好呢?读者只要是读到这儿,就一定猜到了。由于不可能得到实实在在的人,我便进入了梦幻之乡。我因看不到任何实实在在的人值得我为之癫狂,便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中去痴狂。我那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很快便为这理想世界造就了无数可我心意的人儿。这个法子来得太及时,太富活力了。在我那永不停歇的心醉神迷之中,我畅饮着人心所从未品尝过的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记了人类,为自己创造出一大群品德和容貌美妙绝伦的完美人物,一些我在尘世间从未见到过的可靠、多情、忠实的朋友。我如此欣然地遨游于九霄,置身于把我团团围住的可爱的人儿中间,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我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匆匆忙忙地吃上点东西,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我那小树林中去。当我正准备奔往那极乐世界,只见一些凡夫俗子前来,把我拖在尘世间,我便既抑制不住又掩饰不了我的恼怒,不能自已,对他们采取十分生硬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态度。这么一来,我那愤世嫉俗的名声就更大了。其实,如果大家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原可以得到一个完全相反的名声的。
  当我兴奋激昂达到顶点之时,我突然就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一根绳子收了回来,自然趁我旧病复发、情况严重之际,把我拉回到原地。我使用了唯一可以减轻我病痛的办法——探条,这样,我的那些天使般的爱便暂告一段落了。因为,除了人在患病之时无心恋爱之外,我那只有在乡间树下才有活力的想象力,在房间里,在房梁下,便凋零了,枯竭了。我常常抱憾没有林中仙子,否则,我定会在她们中间寄托我的一片深情。
  与此同时,又有一些家庭烦恼跑来给我添乱。勒瓦瑟尔太太一面对我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一面竭尽全力地离间她女儿和我。我接到过我过去邻居的信,他们告诉我说老太婆背着我以泰蕾兹的名义借过好几笔钱。泰蕾兹是知道的,但压根儿没告诉过我。还债倒不要紧,让我生气的是借了债竟不让我知道。唉!我对她从未有过任何秘密,可她怎么竟然对我保守秘密?一个人难道可以对其所爱的人隐瞒点什么吗?奥尔巴什那帮人见我一次也不回巴黎去,便开始着实害怕了,以为我在乡下过得挺快活,傻到要在乡下一直住下去。于是,他们便制造麻烦,想借此把我弄回城里去。狄德罗还不想立即亲自出马,便开始在把德莱尔从我身边拉过去。德莱尔是我介绍给狄德罗认识的,他听了狄德罗的意思之后,转告了我,可他并不知个中原委。
  一切都像是要把我从我那温馨而癫狂的幻境中拽出来。我的病体尚未康复,便收到一篇写里斯本之毁灭()①的诗,我猜想是作者寄给我的。这就迫使我回复他,谈谈他的这篇诗作。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下面将要谈到,这封信在很久之后,未经我同意就刊印了出来。
  看到这个可说是成就和荣耀缠身的可怜人,却在悲苦地哀叹人生之不幸,总觉得一片漆黑,我感到震惊,便不假思索地劝他反躬自省,向他证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尔泰看上去好像始终信仰上帝,实则只相信魔鬼,因为他的所谓上帝只不过是一个恶魔,照他看来,这恶魔专事害人。这种学说之荒谬是昭然若揭的,由一个集各种好事于一身的人说出来则尤其令人反感,因为他身浸幸福之中,却在竭力用他自己未曾尝到的所有灾难的阴森可怕来使自己的同类感到悲观绝望。我比他更有资格历数和掂量人生之苦,我对这些痛苦作出了公正的分析,并向他证明,所有这些痛苦,没有一个应责怪上苍的,没有一个不是因人类滥用其才造成的,而非大自然本身所为。在这封信中,我对他极其尊敬、极其景仰、极其审慎,而且,可以说是极其尊崇。不过,我知道此人自尊心极强,所以我没把这封信寄给他本人,而是寄给了他的医生和好友特隆桑,并让他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全权处理此信,或转交或销毁。特隆桑把信转交了。伏尔泰用寥寥数语回复我说,自己有病在身,又得照看病人,当改期另复,对问题本身只字未提。特隆桑把他的复信转寄我时,附了一纸,说对托他转此信的人不敢恭维。我从未将这两封信发表出来,甚至都没拿出来给别人看过,因为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对这种小小的胜利大加渲染,但原信还都在我的信函集中(见信函集A,第二十号和第二十一号)。此后,伏尔泰便把他所说的改期另复的信发表了出来,但并没寄给我。那个复信不是别的,就是小说《老实人》。我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所以无法谈论。
  所有这些分心的事本该彻底治愈我的那些虚幻的爱情,而且也许是上苍赐予我预防其悲惨结局的一个良方,然而,我那不济的星宿强大无比,以至于我刚刚又开始出门的时候,我的心、我的头、我的脚又回到了原路上去。我所说的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为我的思想稍许不那么激昂了,这一次回到了现实中来,但是,我把现实中可能有的各种各样可爱的东西作了精心的选择,以致那物华天宝之虚幻并不比我所抛弃的那个幻想的世界逊色。
  我把我心中的两尊偶像——爱情和友谊——想象成最美好的形象。我又饶有兴味地用我始终崇拜的女性的所有魅力把这两尊偶像装点起来。我想象出两位女友而不是两个男友,因为,如果说两位女子的例子很罕见的话,却更加可爱动人。我赋予她俩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性格,赋予她们两个并不完美却合我口味的面容,因和蔼多情而容光焕发。我让一位是黑发,另一位是金发,一个活泼,一个温柔,一个聪颖,一个脆弱,但脆弱得极其动人,似乎是贤德使然。我给其中的一个安排了一个情人,另一个则是他温馨的女友,甚至还有点超出女友的东西。但是,我不让他们争风吃醋,嫉妒生事,因为我无力轻易想象出任何痛苦的情感,而且也不想用任何贬损天性的东西使这幅欢快的图画黯然失色。我爱上了这两个动人的模特儿,便尽我一切能力使自己与那个情人兼男友等同起来。不过,我把他写得可亲可爱,翩翩年少,还给他加上我觉得自身所有的种种美德和缺点。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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