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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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使我的人物置于适合他们的环境之中,我便把我在旅行中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地方都滤了一遍,却没找到一个合我口味的清新小树林或比较动人的美景。如果我看见过塞萨利()①的山谷的话,我可能会非常满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疲于创造,希望以某个真实的地方为基点,并对自己想要使之住在其中的人的真实性产生幻想。我很长一段时间在想着波罗美岛,它的赏心悦目使我激动忘怀,可我又觉得它太过人工斧凿,不适合我的人物居住。不过,我必须有一个湖。我终于选上了我的心始终萦绕其间的那片湖。长期以来,我企盼着能怀着命运限定于我的那种想象的幸福,生活在这样的一块地方,现在,我在心中把它确定了下来。我可怜的妈妈的故土对我仍旧具有很大的魅力。山光水色相映生辉,景色丰富而多彩,放眼望去,赏心悦目,扣人心弦,超脱灵魂。凡此种种,促使我下定决心,让我的那些年轻的孤男寡女定居在佛威了。这就是我最先想象出来的一切,其余的都是随后补充的。
  我被局限于一个泛泛的提纲很久,因为这个提纲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满适宜的对象,使我的心充满它所喜欢培养的感情。这些虚构的情景由于反复地在脑海中出现,终于有所充实,并以一种确定的形式在我的脑子里确定下来。正是在这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要把虚构提供给我的某些情节落笔纸上,并且,在回忆我青年时期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同时,便想出办法激发我那从前未曾满足、至今仍啃噬着我的爱的欲望。
  我一开始,先在纸上写下了几封既不连贯又无联系的零散的信,可当我想把它们联系起来,却常常感到颇为犯难。很难令人置信但也确实无疑的是,开头两部分差不多全部都是以这种方法写成的,没有任何拟就的提纲,甚至都未曾料到有一天我会想着以此来写成一部正式著作。因此,大家可以看到,这两部分都是用一些未经雕琢的素材拼凑而成的,满是繁杂冗长的废话,而在后面部分,这是见不到的。
  在我沉湎于温柔幻想之中的时候,乌德托夫人前来探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来看我,但不幸的是,正如大家下面就会看到的,并非最后一次。乌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税吏贝尔加尔德先生的女儿,是埃皮奈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里什先生的姐妹。拉利夫和拉伯里什后来都当了礼宾官。我已说过,我认识她时她尚待字闺中。自她结婚之后,我只是在舍弗莱特她嫂嫂埃皮奈夫人家的宴会上见过她。我因为在舍弗莱特和埃皮奈常同她在一起共度数日,所以,不仅始终觉得她十分可爱,而且我还认为看出她对我颇有好感。她挺喜欢同我一起散步。我俩都挺能走路,又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我可从未去巴黎看望过她,尽管她多次相邀,甚至是敦促我去。她同我刚开始与之交往的圣朗拜尔先生的关系使我对她更感兴趣。我想,圣朗拜尔当时正在马洪,而她前来退隐庐看我,就是要告诉我有关这位朋友的消息的。
  她的这次造访有点像是小说的开篇。她迷了路。她的车夫该拐弯没拐弯,想直插过来,从克莱佛磨坊直奔退隐庐。结果,马车陷入淤泥中。她想下车,步行前来。她的小巧的鞋很快便磨破,人也陷入烂泥中,仆从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她拽了出来。最后,她套着长筒靴来到退隐庐,笑声朗朗。我看见她到来,也跟着大笑不止。她全身都得换个遍。泰蕾兹把自己的衣物拿给她换,我则请她屈尊将就吃点粗茶淡饭,她吃得挺满意。天色不早了,她没待多久,但这次见面快活极了,她觉得饶有兴味,似乎准备以后再来。不过,她再来的计划第二年才实现,可是,唉!她的姗姗来迟并没有对我有何保障。
  这年秋天,我忙于一件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事情——照管埃皮奈先生的果树园。退隐庐乃舍弗莱特园林中各条溪流的汇集点。那儿有一处围着围墙的园子,种着果树和其他树木,为埃皮奈先生提供的水果尽管被偷去四分之三,也比他那舍弗莱特菜园提供的要多。为了免得光住在人家里,什么事也不干,我便负责照管园子,监督园丁。水果成熟之前,一切都顺顺当当。但随着果子逐渐成熟,我便发现它们少了,不知哪儿去了。园丁硬说是全给脂山鼠吃了。我便向脂山鼠开战,打死不少,但果子仍旧在减少。于是,我便偷偷窥伺,终于发现原来园丁就是那只大脂山鼠。园丁家住蒙莫朗西,他夜里带上老婆孩子一起把他每天采摘放好的水果偷走,然后,拿到巴黎菜市场公开地售卖,仿佛他自家有一个果园似的。这个浑蛋,我可是给了他不少的好处,他孩子的衣服也都是泰蕾兹给的,他父亲是个叫花子,差不多也是我给养活的,竟然这般大模大样、厚颜无耻地偷盗我们,而我们仨谁都没有提高警惕,堵住漏洞。而且,有一次,他一夜之间就把地窖搬空,第二天什么也不剩了。倘若他只是偷我,倒也罢了,但他竟偷水果,我就不得不揭发这个家贼了。埃皮奈夫人请我付完他工钱,让他滚蛋,并另外找一个园丁。我照办了。由于那个大浑蛋每天夜里都在退隐庐周围转悠,还握着一根状如狼牙棒的包铁大棍子,并带着其他一些像他一样的流氓,所以为了给被这家伙吓得魂不附体的两位“女总督”壮壮胆子,我便让新来的园丁每天夜里睡在退隐庐,但这并没让她俩完全放心,所以我便让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枪,放在园丁屋里,并告诫他不到万不得已,譬如有人想破门而入或翻墙进来时,不得开枪,而且也只许装火药,不许装子弹。这纯粹是为了吓跑那帮贼人。一个身体不适的人,独自一人同两个怯懦的女人一起在森林中过冬,为了大家的安全,这肯定是所能采取的最起码的防卫措施了。最后,我又弄来一条小狗,替我们放哨。在此期间,德莱尔来看过我一次,我便把我的处境告诉了他,同他一起因我的军事装备大乐了一番。
  德莱尔回到巴黎,也把这事说来逗狄德罗开心。就这样,奥尔巴什那帮人便得知我铁了心了,要在退隐庐过冬。我这么有恒心,他们未曾料到,因此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一面想方设法弄出点事来让我不得安生,一面通过狄德罗挑拨德莱尔离开我。于是,这个德莱尔起先还觉得我的防卫措施无伤大雅,最后竟说这与我的原则相悖,真是可笑至极。他在写给我的一些信中,对我极尽挖苦,语多尖刻,要是我当时脾气也上来了,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的。不过,当时,我心里充满着温馨甜美的感情,别的任何感情都挤不过来,我便把他那尖刻嘲讽当成笑言,看作戏谑。换了别人,准觉得欺人太甚了。
  由于我提高了警惕,加倍地小心,总算把园子看管得很好,尽管这一年水果收成不佳,但产量比往年翻了两番。不过,说实在的,为了保住收获,我简直是不遗余力。甚至亲自把水果护送到舍弗莱特和埃皮奈,自己还手里提着果篮。我记得,有一次“姨妈”同我两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篮子,压得直不起腰来,不得不走上十来步便歇一歇,等到了地方,已是大汗淋漓了。
  严冬来临,我便开始蜗居室内,想把室内活计捡起来,但不可能。我到处都只看到那两个楚楚动人的女友,只看到她俩的男友、她们周围的人、她们住的地方,只看到我凭想象为她俩创造或美化的东西。我一刻也静不下心来,始终处于癫狂激越之中。我费了许多劲想把所有这些幻象从我身边驱走,但均告无效,最后竟完全被它们迷惑住了,只好尽力把它们整理一番,理出头绪,好写成一部小说似的玩意儿来。
  我最犯难的是耻于如此明白、如此公开地揭露自己。我刚鼓噪着确立了自己严厉的原则,我曾那么大声疾呼我那刻板的信条,我曾厉声棒喝那些透着缠绵悱恻的脂粉气小说,当人们看到我现在突然之间竟亲自加入我曾严加呵斥的写那些书的作者之列,会有多么意外,多么反感啊!我深感这太前后不一致了,我为此而自责、羞愧、气恼,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拖回到理智上来。我被完全征服了,只好铤而走险,决计不畏人言。至于我是否决心将这本书公之于世,那就另当别论了,因为我还没有想好,不知能否写出来出版。
  决心已定,我便一头扎进我的梦想中去了。我把这些梦想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终于形成了一种计划,大家看到我已在执行了。这肯定是对我的那些疯狂念头的最佳利用,因为喜行善事始终是我心之所系,这使得我的奇思异想朝着有益的目标转换,而且,道德风尚也可能从中得益。如果失却天真无邪的温柔色彩,我的那些风流图景就会失去其全部风流雅致。纤弱女子本招人怜爱,爱情则会使之变得妙趣横生,而且她因纤弱反而更显可爱。但是,目睹时髦风尚,谁又能忍受而不气愤呢?一个淫妇公开践踏自己的一切义务,竟大言不惭地说她未让其夫当场捉奸就是对他的恩典,他应感恩戴德才是,有什么比这种女人的狂妄更加令人发指的吗?自然界里没有完人,完人的教导离我们甚远。但是,一个年轻女子,生来心灵温柔而真诚,当姑娘时,为爱情所征服,婚后,又重新获得力量,战胜了爱情,复又成为一个有道德的女人。谁要是告诉你说,这幅图景就其整体而言是伤风败俗的,没有益处的,那此人就是个说谎者、伪君子,你不必去听他的。
  除了这个完全与整个社会秩序相关的风俗和夫妻忠贞的目标而外,我还为自己订了一个社会协调和平静的更加隐秘的目标。这一目标本身也许更加伟大,更加重要,至少在人们所处的那个时期是如此。《百科全书》所引发的那场风暴还远远没有平息,正处于最激烈的时候。对立双方全都声嘶力竭地互相攻讦,简直就像一群恶狼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像是一些基督徒和哲学家想相互切磋,取长补短,共同回到真理的道上来。也许双方只差一位叱咤风云、深孚众望的领袖来把这场争斗变成内战了,否则,天知道内心深处都怀着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的双方的这场宗教内战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天生痛恨派别之争,对双方都坦言直陈一些严酷的真理,他们都不听。我又换了个法子,还头脑简单地以为是绝妙的一招,那就是铲除他们的偏见,并向双方指出对方堪受公众敬重和世人尊崇的优点和品德,从而缓解他们之间的仇恨。这个原应建立在假定人们都怀有善良意愿基础上的颇不明智的打算,使我重蹈我所责怪的圣皮埃尔神甫的错误,所以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非但没能使双方接近,反而引火烧身,招致双方的攻击。在此期间,经验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荒唐,我敢说,我先前真的是傻得够呛,那份热情劲儿无愧于启迪我去这么干的动机。我描绘了沃尔马和朱丽两人的性格,心里怀着一种喜悦,使我企盼着能把这两个人写得都很可爱,而且,还要使她俩相映生辉。
  我很高兴我的提纲粗略地定下了,于是便回到我已设定的详细情节上来,并经安排整理,产生了《朱丽》的头两章,然后,在冬季里,怀着无法形容的欣喜,把它们写下、誊清,用的是最漂亮的金边纸,并用天蓝和银灰的粉末把墨迹吸干,还用蓝色狭丝带把它们装订成册,总之,我像皮格马利翁()①一样,对我所痴情的两位妩媚少女,简直是不知如何献媚,如何疼爱是好了。每天晚上,我坐在炉火旁,把这两部分一再地念给两位“女总督”听。女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同我一起伤心地抽泣着;母亲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她根本就没听懂,只是静静地待着,在我停下来的时候,总是那么一句:“先生,这太美了。”
  埃皮奈夫人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在林中独屋中过冬,便常常派人前来了解点我的情况。她对我的友谊从未这么真诚过,而我对她的友情也从未这么热烈过。在这番深情厚谊中,有一点不说就不对了:她曾把她的画像派人送来给我,并要求我把我的画像赠送给她。我的画像是拉图尔画的,曾在沙龙中展示过。她对我还有一次关注也是不应该不提及的。那关注貌似可笑,却与我的性格演变有关,因为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天寒地冻,我在打开她派人送来的一个包裹时,发现她亲自为我置办的东西中,有一条小衬裙,是英国丝绒做的,说她已经穿过,想让我用它来改一件背心。随附的信笺,语气亲切动人,充满了温情和天真。这种关怀超出了友谊,令我感到极其温馨,仿佛她脱下衣服来让我穿。我激动不已,流着热泪,亲吻了信笺和衬裙无数次。泰蕾兹以为我疯了。很奇怪,埃皮奈夫人对我表示的友情之中,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那么使我深受感动的,而且,甚至在我俩绝交之后,我每每忆及此事,仍为之动容。我把她的短笺保留了很久,而且,要不是它与我同一时期的其他信函遭到同样命运的话,我也许还保留着哩。
  尽管那时我的尿潴留症使我冬天不得安宁,而且,一部分时间不得不受探条之苦,然而,总的来看,那是自打我在法国住下来之后,我所度过的最温馨、最静谧的一个季节。在恶劣天气使我远避不速之客的那四五个月中,我比以前和之后更多地体味了独立、平静和简朴的生活,而且越是享受其乐,就越是觉得其可贵。我没有其他伴侣,只有现实中的两位“女总督”以及脑子里的两位表姐妹()①相伴。特别是在这时候,我日渐为自己的明智之举而庆幸,不去理会我的那些见我摆脱了他们的专横而恼火的朋友的叫嚣。当我听说一个狂人的谋杀事件()②时,当德莱尔和埃皮奈夫人在信中跟我谈起肆虐巴黎的纷乱和骚动时,我是多么感谢上苍使我远离这可怕和罪恶的场面啊,否则这只会加深、激怒混乱景象早已使我产生的那种暴戾脾气。而当我在自己的幽居周围看到的只是一些赏心悦目、甜蜜美好的事物时,我的心便只沉浸于温柔的情感之中。我要在此津津乐道地把留给我的这最后的平静时刻的过程记录下来。在随着这如此宁静的冬日而来的春天里,我将要写的那重重灾难的胚芽萌发了。在这纷至沓来的灾难当中,大家再也看不到我有喘息一下的间歇时间了。
  然而,我似乎记得,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即使我蜗居乡间,也仍然受到奥尔巴什那帮人的搅扰,不得安宁。狄德罗就给我制造了一些麻烦,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我想《私生子》就是这年冬天出版的,这我马上就要谈到。除了大家随后就会知道的原因而外,有关这段时期我剩下的可靠资料已不多了,连别人留给我的在日期上也很不确切。狄德罗写信是从不注明日期的。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写信也只是注明星期几而已,而德莱尔也常常同她俩一样。当我想把这些信件按时间先后理一理时,就不得不连猜带蒙地补上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不确切的日期。因此,既然无法十分准确地指明这些纷争的起始日期,我便干脆在下面把我所能记起的一切放在一起加以阐明。
  春天来临,我那缠绵悱恻的癫狂更加厉害,在欲火焚烧之际,我为《朱丽》的最后几部分编纂了好几封信,信中洋溢着我在写它们时的那种欣然若狂。特别是写极乐世界和湖上泛舟的那两封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两封信是在第四部分的结尾。但凡读到这两封信的人,如若不感到动情,不感到自己的心沉浸于促使我写这两封信时的那种柔情之中的话,那他就该把书掩上,因为他不是个能判断感情事的人。
  正是在这个时候,乌德托夫人出乎意料地第二次前来探访。她的丈夫是近卫队队长,不在家,她的情人也在服役,所以她便到蒙莫朗西山谷中的奥博纳来了。她在那儿租有一座挺美的房子。她就是从那儿来退隐庐作一次新的郊游。这一次,她是骑马来的,还女扮男装。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类假面舞会式的装扮,但她的那副浪漫式的打扮让我为之动情,是真正的爱情。由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其后果是我每忆及此便难以忘怀并觉得心有余悸,所以我得把这事稍微详加说明。
  乌德托伯爵夫人年近三十,一点儿也不美。脸上有小麻点,肌肤不细腻,眼睛近视,而且有点圆突。但尽管如此,她却显得年轻,既活泼又温柔,为人亲热。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天然拳曲,垂及腿弯。她身材小巧,举手投足显得既笨拙又高雅,她的思想颇为淳朴,招人喜欢;快乐、轻率和天真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她妙语连珠,但并非搜肠刮肚而来,有时竟是脱口而出。她多才多艺,会弹羽管键琴,舞跳得很好,还会作上几首很不错的诗。她的性格简直像天使,她心地善良,除了谨慎和坚强不足而外,她具备了所有一切美德。特别是,她在为人方面是那么忠厚,在交友上是那么忠贞,所以连她的仇人对她都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所说的她的仇人,是指那些憎恨她的男男女女,因为,就她来说,她没有一颗恨人之心,而且,我认为,我俩的这一共同点大大地促使我倾心于她。在我俩促膝倾心交谈的过程中,我从未听见她说过其他人的坏话,甚至连她嫂子的坏话,她都没说过。她怎么想就怎么说,对任何人都无法装假,对任何人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我深信,她甚至同她丈夫常谈起她的情人,就像是在同她的朋友、她的相知以及所有的人谈起一样。最后,无可辩驳地证明她卓绝天性的纯洁和真诚的是,她粗心、轻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常常脱口说出一些对她自己来说很不谨慎的话来,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伤人的话。
  她很年轻就被迫嫁给了乌德托伯爵。乌德托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个好军人,但嗜赌成性,好惹是生非,很不和蔼可亲,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在圣朗拜尔先生身上发现了她丈夫的所有长处,而且他品行甚佳,有头脑,讲道德,有才华。如果说对本世纪的风尚还有什么可以原谅的话.那想必是一种依恋之情。这种依恋之情的持久使之纯净,它的效果使之光彩,而且只有在双方相敬如宾之时,它才能牢固。
  据我看来,她来看我,有点是兴之所至,但更多的是为了取悦于圣朗拜尔。他曾怂恿她来,他不无理由地相信,在我们之间开始建立的友谊会使我们三人之间的这种交往变得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俩的关系,可以无拘无束地跟我谈论他,所以她同我在一起觉得快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来了,我见到她了。我正陶醉于一种没有目标的爱,这种陶醉迷住了我的眼睛,把爱的目标落在了她的身上。我在乌德托夫人身上见到了我的朱丽,很快,我的眼睛就只盯在乌德托夫人身上了。她的身上具有我刚刚装点心头的偶像的所有美德。她以她那热情似火的情侣身份跟我谈起圣朗拜尔,使我无力自拔。爱情的巨大感染力啊!我一面听着她在讲,感到自己就在她的身旁,不觉美滋滋地浑身在发颤,这是我在任何人身边都未曾有过的感受。她不停地说着,我觉得激动不已。我以为只是在关注她的感情,可我其实已产生类似的感情了。我在大口地饮鸩止渴,只觉得醇美至极。最后,我既未觉察,她也没感到,她对她的情人所表达的全部的爱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来。唉!这种爱已为时晚矣,这其实是对一个心里完全恋着别人的女人的既不幸又强烈的激情,真令人痛苦不堪。
  尽管我在她身旁感受到了异常的冲动,但一开始我并未发觉心里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在她走了之后,我想思念朱丽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一心只系着乌德托夫人。这时候,我的眼睛才睁开了,我感觉到自己的不幸了,我为此而叹息,但仍未料到其种种后果。
  我在今后同她交往的方式上颇费踌躇,仿佛真正的爱情留下了足够的理智让人去思考似的。当她出其不意地又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举棋不定。这样一来,我便心里亮堂了。伴随邪恶而来的羞耻心使得我哑然无言,在她面前抖个不停。我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我的心慌得难以形容,这她不可能没有看出来。我决心向她坦白我心慌意乱,让她去猜原因:这等于在挺明白地告诉她是什么原因了。
  如果我既年轻又可爱,如果后来乌德托夫人心软了,我就会在这儿谴责她的行为举止。但情况并非如此,所以我只有赞美她,崇敬她。她作出的决定既是慷慨的,又是谨慎的。她不能突然疏远我而又不向圣朗拜尔讲明原委,因为是他让她来看我的,那样的话,就有可能导致两个朋友绝交,也许还会闹得满城风雨,这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她对我既敬佩又亲切。她可怜我的癫狂,但不是在迎合,而是深表同情,并尽力使我得以摆脱。她很高兴能为自己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位她瞧得上的朋友。她每每高兴异常地对我说,等我冷静下来,我们仨之间的关系将是温馨甜美的。她并不总是只局限于这种友爱的劝诫,在必要时,也毫不客气地对我严加训斥,这也是我应该受的。
  我也在严责着自己。一旦独自一人时,我得冷静下来了。倾吐完了之后,心里就更加平静了,因为被撩起你的爱意的女人知道了你的爱之后,就好受多了。如果事情可能的话,我自责自己的那份爱的雄心本应治愈我的。我为了压抑这份爱,简直是摆出了一切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的操守、我的情感、我的准则、羞耻、无义、罪孽、辜负友人之托,以及贻笑大方,因为以我这把年纪,竟也大发少年狂,去恋上一位心已另有所属的女人,既不能有所回报,又没给我留下任何希望,岂不惹人耻笑?而且,这种狂热非但没有因坚持不懈而有所得,反而日益变得难以忍受。
  谁会料到,这最后一点考虑本应为其他的理由增加分量的,反而却把它们给抵消了?我在寻思:“我的癫狂只是有害于自己,我又何必顾忌呢?我难道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一个须小心提防的年轻骑士?人们见我自作多情地悔恨交加,会不会说我的献媚、我的外表、我的打扮是在诱惑她?唉!可怜的让-雅克,无拘无束地去爱吧,心安理得地去爱吧,别担心你的叹息有损于圣朗拜尔。”
  大家已经看到,我从未自命不凡过,即使是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过。上面的那种想法是符合我的思想逻辑的,是对我的激情聊以自慰,从而使我一往情深地沉湎于这种激情之中,甚至嘲笑自己那不恰当的顾忌是因虚荣而非理智使然。对于正直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教训:邪恶在向他们进攻时,从来不是明目张胆的,而是想方设法突然袭击,总是用某种诡辩,而且常常是用某种道德把自己伪装起来。
  我有罪而不知悔,很快便肆无忌惮起来。请大家行行好,看一看我的激情是如何沿着我天性的轨迹,最终把我拖进深渊的。起先,为使我放心,她装出一副谦卑的神态,而且,为了使我放开手脚,进而将这种谦卑变成了疑虑。乌德托夫人一再提醒要本分,要理智,从未对我的痴情有片刻的迎合,但待我总是极其温柔,态度总是那么亲切友好。我不讳言,我若是认为她是真心实意的话,我对这种友谊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觉得这友谊太过热忱,不像真的,因此我脑子里便产生了想法,以为这种与我的年岁、我的仪表很不合适的爱情,使我在乌德托夫人的眼里变得委琐卑劣了,以为这个年轻的轻佻女子只是想耍耍我,拿我过时的温情开开心,以为她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了圣朗拜尔,因此她的情人因恨我不够朋友而同她串通一气,合伙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招人耻笑。这种愚蠢想法曾使我在二十六岁时,在我所不了解的拉尔纳热夫人面前说了许多浑话,而今我已四十有五了,又是在乌德托夫人身边,要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人,不会开这么狠心的玩笑的话,这种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乌德托夫人仍旧来看望我,我也急急忙忙地去回访她。她同我一样,喜欢步行,我们常在一个迷人的地方长时间地散步。我很高兴自己在爱她,又敢说出口来,要不是我的浑话毁掉了全部情趣的话,我本会置身于最甜蜜的处境之中的。我起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在受其爱抚时怎么那么傻乎乎的,但我的心从来就不会对所思所想有丝毫的隐瞒,不久便把我的猜疑告诉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这个方法并未奏效。这可能已使我感到怒不可遏了,所以她便换了腔调。她那同情人的温柔是战无不胜的。她责备了我,触动了我的心,她对我的无端畏惧表示出担忧,而我则滥用了她的担忧。我要求她证明她并没嘲弄我。她看到了,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使我心里踏实的了。我变得急不可耐,这一步是惟妙惟肖的。一个女人已经到了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步,竟然这么便宜地便脱身而去,真是令人惊讶,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凡是最亲密的友谊可以给予的,她都没有拒绝我,但她没有给予我任何会使她不忠的东西,而且,我很惭愧地看到,她的些微恩宠激发我感官的那种炽热,在她自己身上却引不起半点星火。
  我曾在某处说过,如果你不想给感官以刺激的话,你就绝不该给予感官任何东西。为了了解这句格言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多么不正确,她是多么不无道理地自持自重,就必须详细了解我们那长时间的、经常不断的亲切交谈,必须详细了解我俩在那四个月的相处之中,交谈的热烈劲儿。我俩是在一种两个异性朋友几无先例的亲密之中度过的那四个月,而且双方都自我约束,从未越雷池一步。啊!如果说我迟迟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爱情的话,可我的心和我的感官当时可没少为它付出代价!如果连单相思都能引发这样的激情,那么,若是依傍在一个为我们所爱又爱我们的人身边,那所感受到的激情该是多大啊!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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